人生無常。
一個月前,如果有人說我會愛上種花種草,那我會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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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韓國釜山出生,住到十八歲來臺灣。家就住在市區,所以近距離看過的植物,只有院子裡的葡萄藤和槴子花。因為我行動不便,照料從不是我的事。
長大一些,有機會和同學出去玩,也從沒到過山上,因為我拄拐杖上不去。倒是海邊常去,同學要幫忙背我,沙灘平地比較方便。
這些生活背景,使得我不但是個道地的城市土包子,也是植物白痴。
來臺灣後,有次搭火車離開臺北,把車窗外的稻田以為是草地。
成家後,家裡有什麼盆栽、植物,當然也從來不是我的事。
搬來現在的家,也從沒管過陽台。種花、澆花、修剪,還要搬來搬去,那麼多需要「身體力行」的事,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和自己無關。
我只要在屋裡看書,聽音樂,寫文章或小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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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說:一切事物的發生,莫不是因緣聚合。
確實如此。
今年5月16日,我坐著輪椅去了陽台,不只是看看外面風景,也把這一陣子少人照顧,而顯得凌亂的陽台花草看了一遍。
像過去,我就提醒家人來處理了。
但不知怎麼,那一天我卻頭一次動了個念頭:要不我來試試?
那天,也就真的動手了。
會發生這件事,說和疫情有關嘛,也無關。
說有關,是因為前一天剛宣佈三級管制,所以可能那天想到接下來要過一段不同的日子,心思也就不一樣了。
說無關,是因為三級管制才剛開始,日子並沒有什麼變化。何況去年也有段時間都在家裡工作,當時也沒想過這件事。
不過多了另一個因素,事情就不一樣了。
那就是年初我出版《植物情人》,認識了黃湘玲這位植物畫家。近幾個月來我們準備出版她新的創作,更不時收到她傳來各種花草照片、繪畫。
常和喜愛植物的人聯絡,我的潛意識想必受到某種影響。結果到了這一天,自己也就跨出那一步。
我相信問她一些白目問題也不會見笑,所以就放心地打電話請教她怎麼動手。
那天天氣不錯,我看看遠處的山,近處的盆盆草草,基於感性也理性的考量,就決定要當個園丁了。
感性的考量,是我想體會一下這些過去距離遙遠又陌生的植物到底是怎麼回事。
理性的考量,是我想到由我來當園丁,很多動作在輪椅上做起來不便又吃力,但也正好可以當成運動。疫情再起之前,我本來預約了要做些重量訓練,現在去不了,正可以拿來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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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玲一直說她長居鄉下,不喜歡到都市,不喜歡見人,也不善言辭。
但是在《植物情人》出版後,參加她兩場新書分享會,發現她在臨場回應的時候,靈光和金句不斷交閃。
有一位讀者問她:她用自己的詮釋畫出來的植物很美,但這樣會不會失真?
湘玲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畫花和插花一樣,那你要我插花的時候是要插得美一點,還是希望所有的花都插得一樣?
還有一位讀者問她,從沒畫過畫,該怎麼開始?
湘玲回答:就馬上自己動筆,但是一定要買最好的畫紙,最好的媒材。工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因為還不會畫,所以要用最好的工具。千萬別想我不會畫,先隨便找些紙筆畫畫就好。
她應該是基於同樣的想法,聽我說要整理植物之後,就給我寄了一些工具。
一把無柄的鐵鏟、兩副手套、一把不適合剪紙但適合剪枝葉的剪刀、舖在花盆底盤洞上的濾網。
這些東西都很便宜,但也真的趁手。
我尤其愛用那支無柄的鐵鏟。本來我家裡也有把木柄鏟子,但用的時間長些,木柄就會脫落。我相信是因為拿到那支趁手的鐵鏟,才真正得以張望園丁的世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真的。
我把一盆盆舊花盆的泥土倒出來,挑出垃圾,清理出可用的土,用鏟子把所有泥塊都鏟碎。然後再加上培養土和一點肥料,像炒菜一樣炒幾遍,再戴上手套像練鐵砂掌一樣伸進去翻騰幾遍。最後再用鏟子把各處叉一叉、炒一炒。
在輪椅上做這些事不方便,我就乾脆趴在地上做。坐著做累了,就側臥著做。
做著做著,我好奇自己到底怎麼會這麼喜歡做這件事,但馬上想到答案:這不就是玩泥巴嗎?哪個小孩不愛玩泥巴?
我也發現只要泥巴玩好了,土都和好了,把植物種下去就像是馬拉松最後終點邁出的那一步而已。把泥土仔細翻整好,花草自然就會亭亭玉立。
這樣我在三個星期裡共種了八盆花。
星期四和星期六,成了我渴盼的日子。
生命靈數裡,4 是務實做計劃的象徵,6 是關懷、照顧身邊的人事物,所以我選這兩天來種植物。
我的理性考量很有回報。
這樣的運動量,不論對手、手腕、肩膀都很有幫助,在地上坐、趴、臥,也可以運動到全身。過去我長期主要的運動是游泳,在水裡感受不到流汗的快樂,而最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多次享受到全身大汗淋漓的快感。
我的感性考量也有回報。
因為植物,我對世界多少有了新的體會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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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理陽台的過程裡,我先是被植物的生命力給震撼到。
許多長期疏於照料的植物,能仍然那麼堅毅地生存著?
泥土中找不到養分,那些根莖鬚條蔓延盤纏的目的是什麼?
牆角一根葉子,怎麼會沒有任何泥土的滋養下,也能從水泥縫中攀附而生?
我想練習珍惜植物。但又發現如果用對待動物的方式來對待植物,顯然也有問題。
動物,要照顧牠們的生命,就不能傷害牠。動物的照顧,需要保護好完整的軀體。
然而,當我準備好好保護植物,每一片葉子都不放棄時,黃湘玲卻給我上了一課。
我這才知道植物需要不停地清理它們軀體的枝枝節節。去除了舊的部份,才會有新的部份生長出來。
植物安於接受你有意無意的漠視和折磨,也樂於接受你用心的剪除和裁切。
我覺得:和植物比起來,動物太脆弱了。
再強大的動物,身上受到任何損傷都不會安靜無聲。更不要說萬物之靈的人類。
而植物,對一切都無聲。
光這一點,就猛然敲醒我:雖然同樣都有生命,植物和動物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是理解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門戶。
我記得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手上正好在整理一盆薄荷。我遵照指點,練習狠心掰下一片葉子的時候,葉子好像終於輕輕回答了我一聲:「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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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玲要我為《蘭花絮語》再寫一篇前言,我本來一再推辭。
我和植物,尤其蘭花都相距太遙遠了。
以前,我對蘭花的印象只有兩點:一是嬌貴,很難養;二是很名貴,贈禮常見。 都是貴。
所以雖然蘭花也名列四君子,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吟誦,我自己卻沒有什麼感覺,敬而遠之就好。
但是在這一個月裡,因為開始接觸植物了,我也養起了兩小盆蘭花,一盆拖鞋蘭,一盆嘉德麗雅蘭。
和那些光鮮亮麗,在應酬熱鬧場合常看到的蘭花不同,我為它們大相逕庭的形貌感到很訝異。
這樣再查查資料,才知道蘭花種類之多,竟然有所有鳥類的三倍之多、哺乳動物的四倍之多。在有種子的植物物種裡,蘭花佔的比例竟然能高達百分之十。
談各種蘭花不同的美麗、誘惑,和(吸引蟲蝶的)心機之書,也不知凡幾。
但在我和蘭花還十分短暫有限的接觸裡,有一點特別吸引了我。
和它們相處了才知道,蘭花只要放在合適的位置,不要直曬到太陽,幾乎不管它也都會生長得好。連水都不必常澆。
這真是顛覆了我原先把蘭花和「嬌貴」相連的認知。
光這一點,我反而更願意和它們相處了。
這一點也引發了我新的感觸。
對於動物,尤其是對於我們的子女,我們總會想方設法給最大的養護、引導、安排。
而蘭花提醒我們,生命要有好的發展,其實很簡單,就是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很單純。
經過這一個月園丁的生活,我切實地體會到湘玲在上一本書裡所講的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花是大自然送我們無時不在的禮物,花也是人類最視而不見的禮物。
她的一筆一筆,是在幫大家擦去視而不見,是在幫大家細緻地打開這禮物,看到大自然到底送了我們什麼。
也讓這些形貌各異,個性不同的蘭花,在我們耳邊有了細語的機會。
希望《蘭花絮語》能讓你傾耳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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