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參考 — 我曾經有過的週末

A 工作

我曾經有過一種週末:灰色的週末。
那時候,我在一種除了工作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人生的狀態中。

那是一九九七年下半到一九九八年上半之間。

當時我剛離開上一任工作不久,先是創業,新成立了一家公司,緊接著,因緣際會,又應邀同時負責另一家百年字號的出版公司的經營。

於是,我開始了一段上兩個班的日子。早上九點,我去重慶南路那家古色古香的公司上白天的班;晚上七、八點,再趕到景美那個帶著地下室的新公司,工作到半夜二、三點不等。不論多晚睡,第二天早上九點再出現在公司。

聽到我這樣工作的人,客氣一點的,會說一句:「就說嘛,是個工作狂嘛。」不客氣一點的,則乾脆說一句:「瘋了!」
我呢,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工作狂,當然更不覺得是瘋了。我只浸淫在一種飽足的感覺裡。

因為我白天和晚上的工作,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質,又有不同的色澤與趣味。
經營那家老字號的出版公司,像是在駕駛火車,一定要有軌道,不能隨便亂開。軌道就算要有新方向的調整,也急不得。但是火車一旦起動,還是陸地上載貨量最大,運輸最快的交通工具。

經營那一家剛誕生的公司,則像是駕駛吉普車。爆發力足夠,方向沒有任何限制,車身上還可以色彩繽紛奪目。不過,吉普車就是乘載那麼幾個人的交通工具。
日夜可以操控兩種不同交通工具的機會,我只覺難得,盡情享受都來不及,怎麼會無聊呢?怎麼會有疲累的原因或理由呢?

然而,你畢竟是會落單的。在某個星期六的午後之後。
你也畢竟是會疲累的,最少,在持續工作了一個星期之後。
於是,你總要面對一個週末──雖然在還沒有雙休的當時,那個週末不過是一個週六的傍晚加上一個週日。
你,只能回到一個叫作「家」的地方,面對你在一個星期裡必須自己面對的這段時間。

那是一棟大樓的頂層。進了門,右手邊有一片視野很遼闊的玻璃窗。甚至,就連創業公司的那棟樓也看得到。屋子裡,因為定期會有人來清理,所以很整潔。就算沒有人來整理,因為你根本沒有什麼時間在屋子裡活動,也不必擔心髒亂。

屋子裡沒有人等你。那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空間。
每天半夜回去,開了門,體力和精神還好的時候,你會不想開燈,只是站在那片玻璃窗前看一會兒外面的夜空,還有點點的燈火。體力和精神不濟的時候,你沒有力氣開燈,只能倒在地板上,就著視線所及的範圍,呆呆地看一會玻璃窗外的夜空。

然後,你會把自己挪進那個叫臥房的屋子。然後,你會在鬧鐘響起來的時候,再把自己挪進那個叫浴室的屋子,開始一天的循環。
那個地方,真能叫作「家」嗎?你會有一點懷疑。

起初,你抓不住週末該有的生活,以及節奏。
即使是平日一起工作到半夜二、三點的伙伴,終於在星期六下午之後也不一定會出現在辦公室裡。你會突然發現,是的,週末到了,是否自己也該變換一下生活的規律,或是調性。尤其,如果那個週末還下雨的話;如果在雨水之外,空氣中還可以感到四處瀰漫的陰濕的話。

你不想回到自己住的那個地方,不想重複週一到週五的生活感覺。因此你會想去另外找些感覺,甚至只是找一個人,一個可以靠得更近一點的人。
但是愛情、激情,你都經歷過。
你知道只是為了那個陰雨的週末,而想找一個可以取暖的人,有多麼危險——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別人。
於是,後來發現,週末,你能做的,還是回到你一個人的那扇玻璃窗後的屋子。

這樣,開始的時候是被迫,但後來是自然,並且必然地,你知道週末要做的事情是什麼了。
睡眠。

起先,你不會睡。尤其是在週末。
雖然不撥鬧鐘了,但是你的生理時鐘早已啟動。星期天的早上,你還是會在七點左右,就睜開了眼睛。然後你又起床,開始一天的各種生活動作。
然後,逐漸地,你開始另一種睡眠。

星期天的早上,六點,七點,你還是會醒過來。精神十分清醒地醒過來。然而,你會告訴自己:不要起來,不要起來,你的清醒只是假象,現在遠不到你要起來的時候。也許那麼一分鐘,也許三分鐘,你又慢慢地沉入了睡眠。只是這次睡的品質太差,你會不斷地浮沉在半夢半醒之間,然後,你累積了一個星期的疲勞和倦怠,也就跟著從骨縫中,從意識間,幽幽蕩蕩地飄升起來。

那是段很不舒服的睡眠,一種掙扎,一種輾轉,一種不安的睡眠。隱約的意識間,你會想到算了,乾脆起床可能還更好一些。
但是隨著嚐試錯誤的經驗,你還是會讓那段睡眠繼續下去。
到中午。

中午時分,你所有的疲累都浮現到骨胳和肌肉的每一個角落了。你身體的酸痛到達一個頂點——伴隨著空腹的飢餓感。所以你會掙扎著起床。混雜著不很清楚的意識,拖拉著不很聽話的身體,你來到冰箱前面,打開,拿出點東西,放進微波爐,等那麼幾分鐘,胡亂往嘴巴裡填了下去。

然後,在意識還沒清醒過來之前,你再拖拉著身體,回到原來那個房間,把自己沉重地摔回床上,摔進睡眠。

接下來的睡眠,也許會和前面中斷的那一段有一些延續,譬如夢境的某個部份。也許不會。但最起碼,那種混合著酸痛、疲累、半醒半睡的掙扎,卻是會繼續下去。你仍然不時會問自己,是不是乾脆起來就算了。
但是不要。你還是要繼續,繼續睡下去。

時間在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飄浮過去。
你在床上輾轉輾轉,恍惚中可以感覺到午後的光影一路傾斜,然後,就在顛簸的路面上,你突然墜下一個深淵。不再有半醒半夢,不再有任何感覺。你真的睡著了。徹底睡著了。

差不多再有一些意識的時候,屋子裡已經暗下來。隱約間,可以聽到隔鄰準備晚餐的動靜。但,這些都干擾不到你。

因為你處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狀態。所有的酸痛和疲累都消失了,你的骨骼、肌肉、皮膚,都處在一種舒解的,溫柔的狀態。你好像繼續閉著眼睛,也好像已經睜開眼睛。你沒有任何疑惑。你知道,這就對了。疲勞了一個星期,掙扎了一個整天,你需要的只是把自己載送到這裡。你好像浸在暖暖的,微微波動的水流裡,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那水流把全身每一個關節都進一步溫柔地洗滌。

你會輕輕睜開眼晴,看一下已經全暗的房間,像是打個招呼,也像是告別,然後再沉回睡眠之中。這一段睡眠,又和前一段的不同。起初你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次的睡眠,後來,才想起中文裡有一個叫作「黑甜夢鄉」的說法。

差不多晚上八、九點的時候,你會真正起床。玻璃窗外又是燈火一片。
這次你很有目的地進了廚房,給自己準備一點還算可口的食物。然後,在一種體力和精神都很舒適的狀態下,打開前一天晚上帶回來的未完的工作,打開手提電腦,進入整理的程序。你要回顧一下上個星期,你要展望一下下個星期。

在輕輕的觸鍵聲中,你會再度工作到半夜二三點。
闔上電腦的時候,你忽然體會到,這的確是個家。不只是個住的地方。
你也體會到,這就是你所需要的週末,和你所需要的週末方式。
那是一種灰色的週末,你所需要的,是等待睡眠,以及,睡眠中的等待。

—-摘自《工作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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