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er Takes All:越讀者時代

B 閱讀

不論樂不樂意,我們都要拋棄把知識零碎化的習慣,重新認識並建立新的知識架構。

在閱讀的階梯上,我們終究會面對知識架構的問題。

中國人本來自有一套知識架構。
在長期科舉制度之下,以四書五經為核心形成的考試知識,與其他所有歸之為「小說」類的知識,固然理論是分裂的,但是在菁英讀書人的彌補及聯繫之下,這兩大分立的知識區塊,仍然容成了一套自有的知識架構。在這個架構之下,個人的知識如何學習、累積、擴展、應用、考證等等,自有一套辯證過程,形成許多理論與方法。

十九世紀開始,西方的影響力進入東亞。當時他們從十五世紀開始的人文與科學發展,正因工業革命而躍升進另一個嶄新的階段──人類有史以來未曾有過的新階段。工業革命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知識經濟的革命,因科技而引發科技的突破開始滾雪球。歐洲各國競爭不想在這波革命中落後,競相研究知識如何引發新的科技突破,科技突破又回頭激發新知識的歸納與探索,兩者激盪相生,不斷刺激出新的知識領域,進而改變知識架構的樣貌、內容與方法。

因此,到鴉片戰爭雙方一正面相遇,中國垮掉的不是對戰力與國力的信心,而是當西方如此動態的知識架構與中國如此靜態的知識架構相衝撞之後,發現原來那套自成體系的知識架構之脆弱,不堪一擊。

曾經長期導入,並信賴中國知識架構,但是距離稍遠一點的日本,比較好辦。他們只要從明治維新開始,淘汰這套知識架構,徹底接受西方的知識架構,事情也就比較容易推展了。

但是中國本身則難以如此。對於這套起自於本身,有著如此源遠流長歷史,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證明其理論及實用價值,又與我們的生活如此一體結合的知識架構,說要放棄,說要改革,大家的想像、論述、行動,其爭論可想而知。

所以,接下來的一百多年裡,我們看到了許多事情。

影響極大的,先是張之洞。
張之洞提出《勸學篇》,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然後,「西學」一分為二,再主張「『西政』急於『西藝』」。這些主張雖然有其迫於時勢的理由,但也從本質上造成了「中學」與「西學」的割裂,以及「西政」與「西藝」(約莫相當於「理科」與「文科」)的斷章取義。中國人開始對自己與他人的知識架構,都有了名正言順,可以切割對待的立場與理由

這對之後一百多年的發展,影響深遠。

五四前後,不但中西之辨更甚,各種理論與制度之爭辯也更激烈。中醫與西醫之爭,漢字羅馬化與注音符號之爭,正體字與簡體字之爭,文言文與白話文之爭,無一不爭,如此,再加上從社會發展到種種政治制度之爭的摻入與發酵,更使得我們對待知識與閱讀,習慣於以各種相爭不下的派系來切割對待。互不相讓,也就互不相容。

已經被「中學」與「西學」之分,「西政」與「西藝」之分切割得十分厲害的閱讀觀念,加入了這些政治與意識型態的作用之後,從此更加七零八落。

再過三十年,到1949年之後,海峽兩岸出現不同的政權。兩個不同的政權,延續著從五四以來的各種爭辯,不但在文字的使用上走向不同的路,各自在自己的政權範圍內更順理成章地劃出種種禁忌,讓七零八落的知識及閱讀,實際更加破碎不堪。

這已經早就不是中西之爭的分裂。這一百多年來的中國文化及社會環境,不論因為這些主觀因素,還是客觀的戰火及社會動盪等因素,基本上就是把知識架構,以及知識架構之下的閱讀這件事情,日益走向切割再切割,零碎再零碎之路。

過去,在漫長的戒嚴時期,台灣在這種歷史與文化背景之下,許多人對閱讀的認知、態度、習慣、方法,以及所能擁有的環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

所以,我們的社會,會長期重「理」輕「文」,是合理的。說起來,「理工」領域裡的知識與閱讀,似乎可以避開「人文」領域的敏感紛爭,可以自成體系,自有架構。但是大家容易忽略,沒有人文領域的結合,理工是有侷限的。

我們的學校教育,會越來越趨向於考試導向,也是全理的。訓練學生應對一道一道的試題考試,要比薰陶、引領他們探索一個被零碎化的知識架構,充滿諸多禁忌的知識架構,又輕鬆,又有效果,又更能滿足家長的需求,何樂不為。

考試的作用被放大了。學校的作用就被放大了。學校的作用被放大了。考試的作用就更被放大了。唯一越縮越小,越切越碎的,是我們對知識的心態。至於知識架構?就更不在話下了。

1980年末之後,台灣隨著政治的解嚴、經濟的起飛、出版的國際化、媒體的多元化,使得我們擁有了從沒有過的開放而自由的閱讀環境。但是,長期影響我們的歷史與文化因素,不是短短十來年時間所能彌補或是調整得過來的。

不論就主觀或客觀因素來說,怎麼面對一個新的閱讀時代,我們還沒回過意來;怎麼揮別我們歷史與文化背景裡對閱讀這件事情所有的那些慣性見解與方法,我們還沒轉過神來。
甚至,更嚴重。

知識架構的切割與零碎化,又不只是我們面對的問題。

「近代科學分野嚴密,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以專門為藉口,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朱光潛說。

進入二十世紀,是一個科技的世紀。科技的日益精密發展,導致科技日益的精密分工。(不然又為什麼要稱之為精密呢?)知識的領域不斷往外衍生擴張,不斷向內深化分裂,不論科學還是人文,舉世皆然。

知識架構的切割與零碎化,是進入二十世紀之後的人類的共同苦惱。只是我們的苦惱在一些特別的時空背景下,被考試制度的教育填塞了糖果,因而或是自以為找到出路,或是根本就沒覺得那是問題,還以為那就是一個人的教育過程裡的正常過程。

一百五十多年前,當中西知識架構第一次碰撞的時候,有識之士看出雙方知識架構之差異,而有各種大聲疾呼我們與他人的差距。疾呼的聲音雖然不同調,嘈雜又爭吵,但起碼大家是注意到了這件事。

一百五十多年後,當網路發生的作用在不同人手裡產生天壤之別的作用時,我們卻很容易從自己的網路企業之發達,網站使用人數可以排進全世界前十名而沾沾自喜,電腦視窗上一個個頁面可以越開越多,就真以為自己和別人並肩齊驅了。

我們以為網路的全球化,使得世界是平的。
對不起,世界不是平的。世界正以從來沒有過的急劇高低不平而呈現。

在書籍和網頁的數量都爆炸到今天這種程度的時候,我們面對閱讀方法,來到了一個臨界點。對於閱讀方法的需求,雖然長期存在,但從沒有像今天這麼重要。

在商業社會裡,我們常說「Winner Takes All.」(贏家通吃)。
今天,則是 Reader Takes All.「越讀者時代」時代來臨。
Reader Takes All. 可以說只是上半句話,下半句則是,Or, Nothing.。

如何找到自己的閱讀之道,是人類追尋聖杯的恒久課題。
只是到了今天,這個課題有了完全不同於過去的意義與作用。掌握到方法的人,就可以掌握到開啟所有知識的鑰匙;掌握不到方法的人,根本就難於起動閱讀。

你有了懂得閱讀的神奇鑰匙,所有的資源為你所盡享;沒有那把鑰匙,你只會被無邊的知識與資訊壓迫得窒息,或是逃避。

過去,我們可以有種種理由及方便,使得自己揀取零碎的閱讀與知識就得以果腹,但是今天,在「網路」與「書」形成如此深密的叢林後,你要不就得掌握叢林的全貌,要不則得像最原始的人,餓死於最豐足的食源之前──因為沒有通往食源的路徑。

不論我們願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都逼到了我們的面前。
面對Reader Takes All的時代,我們必須每個人都建立自己個人的知識架構。

《理想國》裡,有這麼一段話:
「當某個人喜愛某樣東西時,他喜愛的是這樣東西的全部,還是喜愛它的某個部份而不喜愛它的其他部份?」
「全部。」
「那麼我們也要肯定,智慧的愛好者熱愛全部智慧,而不是愛一部份智慧而不愛其他部份智慧。」
「沒錯。」

這也是鼓勵Reader Takes All的意思吧。

—-摘自《越讀者》

Comments

Previous
(轉載)沈富雄的《那一百零八天》讀後感
Next
第一條路或第一桶金
  • 其實,知識的劃分雖然很細密,也很精密,可能有些聰明人非得花五六年的時間鑽研才能真正精熟一些知識。
    但是,其實早在至少十年前,美國的很多領域都已經開始了交叉,彼此借用,到現在這種借用本身又產生出了許多新的知識領域。
    但台灣的情況不太好,也是事實。我曾經問過一個分子生物學博士,他原本是學畜產的,聽過貝塔朗非的系統論嗎?我的天他連什麼是系統論都不知道,連生物學家貝塔朗非都沒聽過。唉,這樣的博士,後來有一次在過年期間與之對談,他竟然主張生理與心理可以絕對分離,說彼此不會影響,哇哩咧。我當然希望他只是一個特例,但真的是嗎?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