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1 月 12 日,07:25
G 政府與政治P 隨筆
【帶我看到海陸分界的年輕人】
1.
有人問:你已經六十多歲,怎麼看到海洋思維和陸地思維之別?那條三十五歲的年齡線又是怎麼得來的?
因為寫兩本書過程中,被那些我訪問的年輕人啟發。
寫《如果台灣的四周是海洋》,讓我開始看到海洋與陸地之別。
我因為想進一步看清海洋的波浪洶湧,所以進行了「年輕力量進國會」,訪問了27位代表年輕世代的立委候選人,後來再擴大訪問寫成《大航海時刻》。
但是我能看到海洋與陸地之別的三十五歲分界線,要特別感謝一個人。
2.
他是1982年次。
大學讀了兩所,一所讀到二一退學;換另一所,也沒畢業;後來去英國讀了行銷碩士學位。
他的職場也很放浪:做過可口可樂業務、調酒師,也做過婚禮企劃師。
2014年,他在當空中少爺。318那天,因為休假跟朋友去了立法院,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學運結束後,他繼續參加割䦨尾。割䦨尾之後,他和一群志工朋友一起吃喝玩樂加爬山,直到有一天想起大選快要到來,應該再做點事。
這群年輕人完全獨立於兩大黨之外,和新生的第三勢力也沒有關聯。本來四處尋找「明主」率他們參選,一直找不到人,於是把他推成參選人,自成一軍。
2015年冬天我認識他的時候,這些人選擇加入時代力量合作,他是時力六名「任務型立委候選人」之一。
「任務型立委候選人」,就是不必從事競選活動的區域立委候選人。
這種立委候選人的「任務」,不是當選,而是幫新生的政黨凑足十名區域立委候選人,以便有資格提名不分區立委。
林少馳,就是這樣一位「任務型立委候選人」。
3.
那段時間我訪問過的年輕世代,各自在不同的領域長期觀察台灣社會累積的問題,思索解決之道。
他們提供了我大量內容豐富的拼圖,讓我逐漸認清台灣不同世代的價值觀和思維,已經從量變出現了質變,有了「海洋思維」和「陸地思維」的分界。
本來,在我訪問的過程中,看到那個分界線應該從1987年解嚴那年出生的人算起,也就是大約30歲左右。
但是林少馳提供了我一片關鍵拼圖,讓我看到30歲到35之間還有個特別的區域。
我來摘一段他說的話,最方便大家了解:
「大概從68到75年次,也就是現在大約三十到三十五歲的人,可以算台灣最特殊的世代。我們這一代是3R 世代: Rage, Riot, Regeneration ,我會翻譯為『憤怒,暴民,重生』。我們上一代的開公司,大環境好,很容易成功;下一代有新創產業可以發揮,不開公司都有舞台。而我們卡在上下代之間,不傳統,也不那麼活躍。
「這個世代的悲哀是:聯考結束,是個世代的結束,也是國家設定的完美的結束。7年級頭,還注意一些『倫常』,8年級就完全不同。
「我們這一代卡在中間,所以剛出社會的時候,會被前輩用他們從更上一代學來的要求,工作被操得像豬像狗。但我們的下一代不同。你用過去的方法要求他們?他們就走人了。」
也因為林少馳正好處在陸地與海洋交會,前後夾擊之處,他對海洋世代的體會特別深刻。我再來摘一段他說的話,值得所有陸地世代的人,想不通今天年輕人在想些什麼的人參考:
「下一代和我們不同,他們有多元選擇,就像一綱多本,一個主題下,有多重解釋。我每次提到這一點,國高中生很受用。他們希望有規則可以跟隨,但又不要受限制。這種說法,聽起來矛盾,其實一點也不,也就是希望在前,各有做法。
「過去的人,對底層的人可能像是對女人那樣,希望『無才便是德』。但是過去大學生才思考的事情,現在到國中、國小就開始思考了。
「因此,有人怪現在的年輕人學習效率低很多。可他們不知道,那是因為今天的年輕人需要時間整理、消化自己的東西。他們碰上自己感興趣的議題,會找自己的『典範』( role model),會交朋友討論,所以也會比較浪費時間。」
林少馳對年輕世代的解讀影響我很大。
他不只帶我看到了陸海交界的35歲年齡線,讓我看到台灣30歲與35歲世代有別,也讓我後來又看到30歲之下也又有新的不同層次。
4.
林少馳雖然說他自己是在陸海交界之處,但是我從他身上充分感受到海洋的遼濶與翻騰。
他說話一點也不「暴民、憤怒」,隨時帶著笑容,嘻嘻哈哈的。可是在嘻嘻哈哈中,有很清楚的堅持。
林少馳雖然是「任務型候選人」,但還是要配合時代力量在內湖、南港區進行競選活動,只是不戴佩條,穿的背心雖然有自己名字但沒有號碼。
因此說他主要是輔選也不為過。
儘管如此,林少馳十分認真地做每一樣自己該做的事,絲毫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花瓶看待。
他跟我說:身為所謂的「任務型候選人」,沒錯,的確不以當選為目的。「但是,這是人家講的。對我來說,要選就要好好選,很認真的選。」
他不只是像其他參選人一樣站街頭,他的夥伴拍下選舉期間一些畫面,有些是他在撿垃圾--競選活動結束後的垃圾。
「我有個撿垃圾的專長,看到就隨手撿一下。選舉製造很多垃圾。選民收下你的衛生紙包,就會把釘在一起的文宣當垃圾丟了。我看到,能撿就趕快撿起來。」林少馳說。
最特別的是,林少馳在選舉期間從不說「請投我一票」這句話。
他有他堅持的立場:
「太久以來台灣人民的投票傾向,過於『懶惰』。不願意自己做功課來了解候選人的特質,政見或是政治傾向。總是以政黨政治協商後的結果來投票。這,是我很不同意的。
「我想玩一個不一樣的選舉。我有我的政見,選民是因為認同我的政見,而把權力轉移給我。這樣選民和候選人才是平行關係,也才能監督當選人。
「所以,我不期望選民見我一面握了手,就把票投給我。我不說,也說不出『請投我一票』這種話。我希望選民聽了我政見,能回家想一想我的訴求、我的主張再決定。你得自己做判斷。
「也因為這樣,我不排斥別人的政見,我甚至還幫他們的宣傳,我在街頭短講,也推崇了其他候選人的長照、育兒等政見。」
不過,很有意思的是,最後選票開出來,這個不戴佩條,背心上沒有自己號碼,也不說「請投我一票」的「任務型候選人」,卻有很令人意外的戰果。
林少馳拿到了一萬兩千多票,雖然沒當選,但是比同一選區很多其他參選人都多。
6.
當然,林少馳從開始就知道自己當選的希望不大。他也對台灣選舉的種種病態現象有深刻的觀察。但是明知當選機會不大,卻又如此認真投入,是因為林少馳有不同的角度。
他是這麼說的:
「選舉的目標,不應該只有當選一項。我認為,這次選舉會影響目前還沒有投票權的人,他們十八歲念大學、打工,參與了社會活動,自然會有更深的體會。他們的見解、主張也自然發芽。……..
「傳統政治人物總是只看到『現在』,而很少時間,也沒有空間思考太遠的事情。因為選舉就是要贏。」
但是,林少馳認為參政權的行使不只是為了要贏。每個人行使參政權的理由超簡單,就只是因為「可以透過選舉,讓平常大家不太關注的議題也能被關心:轉型正義、原民議題、土地、農業、環保、教育、勞動權利義務、國際事務、兩岸關係、性別問題、性產業議題, 等等等等。」
所以他認為:
「給小黨或是個人多一點空間發聲,可以鼓勵多元價值的健康成長 。選舉,應該也必須要有這個正面的教育意義。 不 是 只 有 輸 贏!
「我希望,這些觀念能夠讓更年輕一點的世代,也就是我說到的『小學生族群』(今天18歲以下的台灣人)了解到。這樣,年輕世代才有機會看到,才會明白,現在這些挑戰不可能的候選人的勇氣是什麼。」
7.
林少馳還非常大方。
訪問林少馳的那一天,我是上了車才發現他原來是時代力量在內湖南港區的「任務型立委候選人」。當時因為綠社盟在南湖、南港區已經有區域候選人,不想在這兩個政黨之間造成誤會,有些為難。
訪問結束後,我找了個機會向林少馳說明,並請他諒解我不會把他的訪問放進「年輕力量進國會」系列,但將來會另找機會把他的故事介紹給大家。林少馳完全理解我的顧慮,馬上說他同意,沒有問題。
這樣,後來我把對他的訪問寫進了《大航海時刻》。他的那一章,接在二十七名立委候選人的訪問之後,標題是〈未亮相的第二十八人〉。
8.
選舉結束之後,林少馳就為了謀生,去一家麵攤工作了。我們約了幾次,都沒能再碰上面。
後來,林少馳離開政治,也不在台灣。
在兩年後的今天,在同樣寒濕的冬天,看著最近民進黨又像國民黨時代一般激起年輕世代的嘶吼,想到勞權正是林少馳特別注意的議題,很想念他。
很多年長的人不明白這次為什麼連沒出社會工作的大學生也呼應勞工,如此激烈反對勞基法的修法。如果林少馳在,我相信兩年前就在關注當時「小學生族群」的他,應該會解釋得比較清楚。
但是回想他所說的和做的,還是很溫暖。
林少馳不只是啟發了我對海洋思維有許多新的體會,也讓我看到台灣政治不只第三勢力,甚至可以說是未來第四勢力存在的希望。
9.
感謝讓我看到海洋與陸地之別的許多年輕人,以及那條分界線的林少馳。
也期待他們的海洋思維繼續沖擊出更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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