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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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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二回】

之前還沒遭遇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都已經覺得前途茫茫,經歷了這一場之後,真正體會到走投無路了。

在堂叔客棧裡跑堂的時候,別的沒有,從來沒餓著。出門以來,兜裡有點錢,省著用,也沒愁著。但是現在,不只劍沒了,身上一文不名,衣衫破爛,蓬頭垢面,根本就成了個乞丐。

我逃出一段路之後,餓了兩天,眼睛發直。走進一個村子,想討點東西吃,村子裡的人看見我沒一個搭理,就好像看到了一隻野狗似的。我發現自己連當要飯的,怎麼開口都不會,就走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遇上兩件事給了我很大刺激。

那天午後,我在路邊看到一隊人過來,前有一人騎馬開路,中有兩人肩輿,後面又有一干人等。

有人吆喝了一聲,人馬停下。肩輿落地,一個富團團的人踉蹌起身,旁人攙扶著到路邊,嘔嘔兩聲,吐了起來。一看就是去哪裡酒醉飯撐,大魚大肉吃多了。

他吐了好一會兒,正看著連扶他的人都有點掩鼻的模樣,卻發現就在他嘔吐的路邊草叢,慢慢冒出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瘦巴巴的人爬了幾步,俯頭就扒拉著吐在地上的那些東西,吃了起來。

還在吐的人,以及左右兩人都嚇了一跳。這下子不但原來那人噁心得更厲害了,連攙扶他的兩個人也受不了,跟著吐了起來。趴著的那人毫不在乎別人吐在他身上,仍然繼續扒拉地上的一攤攤東西往嘴裡塞。

跟在肩輿後面的一個人趕過去,一腳踹開地上的瘦鬼。這個當兒我才體會到人家說是瘦鬼瘦鬼,還真傳神。

一隊人走了。我也沒再忍心回頭看那人怎麼了。滿腦子想的,是人怎麼會餓成這樣?我雖然也已經餓得發昏,可怎麼也沒想到跟他一樣,去吃人家嘴裡吐出來的。是不是我餓得還不夠?再過兩天,我是不是也要落到這個地步?

想到這裡,把我嚇得有點清醒了。

沒多久,又有一幅景象。

我看路邊草叢一直在動,走近一點,裡面疊著兩個人。

女的衣裙撩開,大腿被一個黝黑的男人屁股分得大大的。男人個頭不大,屁股卻抽動得又快又用力。

跑堂的時候,就知道城裡有些人專去鄉間找北方流浪下來的女人。城裡她們多半進不來,城外就多。只要一點點施捨,就能隨你擺布。我聽人直誇北方女人個頭大,奶子大。

我自己出門以後,也碰過這種女人來搭訕。有些骨架的確看來跟南方女人不一樣。可就算有些人的樣貌還行,收拾得也沒那麼髒,可老遠就聞到一種味。我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對這些女人有興趣。

眼下卻親眼目睹了。

以前在客棧裡不是沒偷看過妖精打架的好戲,可頭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看一對男女就在眼前弄起來,滿臉發燙,腦子也昏昏的,要走又挪不動腳,就呆在那裡。

女的頭髮散亂,氣喘吁吁地不時叫嚷一聲,看來配合得挺快樂的。

黑黝的男子用力地頂了幾下,沒一會兒起身,看也沒看我,整了整衣,丟了幾個銅錢,就走了。女的懶洋洋地坐起,撩開頭髮,面容還挺不差。

她收起銅錢,叫了一聲,草叢裡鑽出一個小男孩。女的看到發呆的我,先是把孩子摟到懷裡,然後,我看她臉上竟然閃過一抹特別的神情。雖然一閃而過,我知道那是一種不屑。

我清醒過來。我一直還拿看流民的眼光看人家,卻不知道自己早成了連流民都瞧不起的人。

臉上火辣辣地像挨了記耳光。真想一步跨過去把她揪住,搧個嘴巴。

她毫不退縮地回望著。

我猛地洩了氣。

看著女的帶孩子施施然走遠。天也慢慢黑下來了。我還是在那裡發愣。

這算哪門子事呢?

所謂天地雖大,沒有容身之處,就是如此。

從小喪父,跟母親別的沒學到,只記得她常跟我說,人活著就是不能手心朝上。所以,跟人家乞討,我還真不會。

不討,當男人的,剩下的怎麼想都是偷、搶,或者上山當賊了。

可我不但沒當過賊,在路上浪蕩的時候,還幫人家打退過一幫毛賊。四、五個亮刀亮槍的傢伙,把七、八個行商圍了起來。行商有的打哆嗦,有的也掄出棍杖相持不下的時候,我路過,抽出劍,大著膽子吼一聲跳進去,毛賊落荒而逃。事後行商還給了我一些錢道謝。

我不是沒想過,既然連什麼都不是的幾個毛賊都能出來虛張聲勢,我又怎麼不能?可只要想到一件事,就一下子又萎了。

教我「三才劍法」的那個書生,不只一次告訴我:「天、地、人,三才,」他比劃著:「所以你要學好三才劍法,就得體會到頂天立地,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氣魄。」

我還體會不到怎樣才算是頂天立地,可是知道一定不會是去當強盜。

黃昏中,我看不清任何前路。左也動不了,右也動不了,像是被人一釘釘在那裡。絲毫動彈不得。

好不容易心思能活動了,唯一想到的,反正路上總有吊死的人,多我一個不算多,乾脆找棵樹上吊算了。

就上吊吧。一了百了。我在心底說著,忽然覺得可以動彈了,就挪動了腳步。

可我不想在路邊吊死。

要上吊也得去山上找個地方。

在樹上可以看見故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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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錢東這麼說: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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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錢東這麼說: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一回】

記憶是很奇怪的。有些說來遙遠,沒理由記住的事,清晰如在眼前。有些不該忘記的,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那天怎麼逃離了刑場,沒什麼印象了。可是那之前發生的一切,每個細節都在。尤其,一些小地方上。

同牢腦袋被砍下的那一刻很清楚。但我更記得他最後看我的眼神。混合了仇恨、付託,與一點挑逗。

倒在地上,眼前那些塵土也都記得。灰的、黃的、黑的,還有好幾片菜葉子。

血惡舔自己的血,露出來的舌頭很特別。尖尖細細的,貪婪得像一條毒蛇。

更清楚的,是勿生站在那裡,衣角被風揚起,像天神降臨。

女惡左右兩刀砍向他,他不避不閃,回劍直劈對方腦門的氣勢,尤其讓我懵了。

這是多麼險的一招啊。他是名重武林的大人物,怎麼會好像自己爛命一條,毫不在乎?

這就是摩訶劍法嗎?還是他打過仗回來的心得?
我想起書生跟我說,練劍和真的動手是兩回事。勿生那一幕讓我對廝殺是怎麼回事,好像有些開竅。

你要不怕死,才能不死。

我早就打消了要去摩訶劍莊的心思,又活動起來,但又馬上熄滅。

去文曲門那次自討沒趣地離開,當時我起碼手上還有把劍,兜裡還有些錢。現在,劍沒了,一文不名,髒臭不堪,談什麼去摩訶劍莊。

原來離開家鄉的時候,雖然談不上是意氣風發,可是對於未來毫無所懼。相信一路行去,雲水自開。但目前可全不是這回事。

我狼狽逃了一條命,但也體會到什麼是窮途末路。

可牢友在上刑場前晚跟我說的話,也在我心上。

他說看我面相,命不至此,還拜託了我一件事情。

他是從北方來的,和一個結拜兄弟同闖江湖,以偷為業。夜裡專挑大戶人家下手,總是大有收穫。

一路順暢,但就在所獲甚豐,準備另找他處之際,卻失手了。

一夜,他們飲酒作樂,大醉不醒,捕役破門而入,五花大綁不說,還沒進衙門兩條腿就給廢了。

他慘然一笑:「他們怕我輕功好。」

我問他:「把兄弟呢?」

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我是被他出賣的。」

他們兩個在江南長期作案,官府追緝之風很緊。所以他就被賣了。他把兄弟一面可以脫身,一面可以獨吞財物。

他看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又說:「我會看相,怎麼會看錯人。」

他眼中的惡毒又一閃:「其實,我也留了一手。」

原來他也覺察到這個拜把兄弟不能盡信,因而有個祕密一直獨藏心中。

他們還在北方的時候,有次去一門富貴之家。除了得手一些珠寶之外,他還順手揣了張地圖。憑他多年的經驗與眼力,知道這是一幅藏寶圖。

黃巢之亂,壞了大唐天下,也毀了許多豪門。亂世之中,太多巨富之家不是被外賊就是內奸所害。江湖上不時會聽說,哪個豪富之家,其實不過是當年害了自己主子吞了財富。另外有些人家把財寶藏起來,就有了藏寶圖。

我這個牢友,直覺他這張圖非比尋常,但沒有解讀線索,直到來了南方,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明白了那張藏寶圖是怎麼回事。

「嘿,嘿……」他有點猙獰地笑了兩聲:「什麼叫富可敵國?」

他本來一直在揣摩,等北方平靜些,看怎麼擺脫把兄弟,自己獨享藏寶。沒想到先著了對方道兒。

「這個狗官百般折磨我,問我私藏了什麼寶貝?」他側頭看看自己不成形狀的右手和兩腿:「我死活不說。」

火炬的影子在他臉上躍動著。

他的眼睛又閃閃地望向我:「可是我可以告訴你。」

他頓了一頓,又說:「但是得答應我個條件。」

我不知從何回答。明天就要掉腦袋的人了,還能答應別人的條件?

「我是出不去了。你要是能替我報仇,那筆沒法想像的寶藏就是你的了。」他自顧自地說,語氣輕飄飄的。

「你藏寶圖沒有被搜走?」我問了一句。

「圖可以成字,字也可以成圖。都在我腦袋裡,我告訴你就是。」他看我一臉狐疑的樣子,接著小聲說道:「你聽著:東七前二。水東山右。」

我一頭霧水:「這是什麼意思?」

「藏寶地點的祕訣。」

愣了好一會兒,我想起另一個問題:「你不怕我吞了你的東西,根本就不報仇?」

他嗤的笑了一聲。「你要先找到黃五才能知道祕訣是什麼意思。黃五就是我那個仇家。」

「黃五不是什麼也不知道?」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所以啊,」他的眼睛又在閃動:「你得在他死前問出來,燕子錢東秋天最喜歡去哪裡賞楓?」

除了再告訴我黃五臉上有個刀疤的特徵之外,錢東那晚沒再多說什麼。重傷之下,他用盡僅有的精力,把後事跟我做了筆交易。

但這又哪說得上是交易。人海茫茫,我去哪裡找黃五?黃五不記得錢東愛去的地方呢?我又算哪根蔥殺得了黃五?

然後,我又想到勿生和那些惡道。

勿生的身手雖然高明,可是我看打一個惡道不成問題,兩個可以,可再多就成問題吧。可是對方有十八個人哩!摩訶劍派說是有九劍,可是那個勿貪就差勿生一截,另外兩個人更不用說。摩訶劍莊真的行嗎?

餓得發昏的時候,這些本來八竿子也輪不到我去想的問題,卻不時在我腦海翻動。

但真是白花腦筋。不要說摩訶劍莊,不要說寶藏圖,不要說是去找黃五,眼前就是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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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勿生: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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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勿生: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回】

「噹!」一聲。周圍一陣驚呼。

我被一腳踹倒在地,頭栽在剛倒下那人的血泊邊上。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這是腦袋落地後看到的四周。但接著意會到頭還在脖子上,劊子手的大刀落在眼前不遠處。

又聽到縣令的方向響起金鐵交鳴的一陣聲響。也有圍觀的人跑的跑、叫的叫的混亂聲音。

我感到後背一鬆。五花大綁的繩子開了。

在地上滾了一下,被綁得太久,一時站不起來。

然後,抬頭看見了他。

嘈雜的聲音一時都好像消失了。

我半撐著身子往上看,他背著天光,看不清楚。最記得的,是一襲灰衣,一條黑色皮腰帶,腰帶上掛著一隻小鳥形狀的裝飾、一塊銀牌、一個小號角。秋風微微揚起衣角,把他本來就高的個子顯得更高一些。

他橫劍在胸,左手輕彈著劍身,原來緊盯著前方,這時低頭瞄了我一眼。不知怎麼,我羞得趕快爬了起來。

圍觀的人群散了大半。場子裡的錦桌已經碎裂,兩名惡道和三名灰衣人對望著。縣令癱在椅子上,半邊腦袋不見了,衙役都四散老遠。

女惡尖著嗓子說道:「好大的膽子!敢鬧法場,連縣令都殺了!」

「怎麼賴起人了!」一名年歲輕的說道:「他是你的彎刀不長眼砍的啊!」

「看你們這模樣,是摩訶劍派吧?」女惡問。

「好說好說!」那人繼續笑嘻嘻的。「不像你們十八惡道這麼好認!」

「你是勿生?」

「哪需要他和你動手。」那人回。「勿貪在此。我來陪你們玩玩。」

「勿貪?」女惡問:「沒聽過。」

勿貪嗤了一聲:「今天這裡只有你們兩個,血惡前兩天又受了傷,有沒有七上八下啊?」

血惡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麼。

「說什麼?」勿貪問。

女惡嘰嘰笑起來:「就憑你們。」

勿貪說:「是嗎?」說著劍光一閃,直削向血惡。

噹啷,女惡從旁擋出。我又看到他的兩把彎月小刀。同時另兩名灰衣人也衝前,立刻戰成一團。

綠袍血惡一直沒出手,看來是真受了傷,盡量在女惡的保護下騰挪。

摩訶劍派三個人的劍勢十分綿密,把兩名惡道圈在其中。女惡踩著他前前後後的舞步,雖然靈活,但是護著血惡,逐漸有些吃力。

勿貪三人的攻勢越發凌厲,女惡顯得有些左支右絀。接著,太多事情同時發生了。

女惡左右兩手的彎刀突然像是長了翅膀一樣,交互飛了起來。右手在握,左手的就像個小飛輪一樣飛出去。左手的飛回來,右手的又出去。摩訶劍派的三人一下子被搞亂。這時,一直沒有出手的血惡身影一動,抽出一把長棍樣的東西擋開一劍,劈頭就要砸中對手的腦門。

也就在這刹那,一人倏地閃入,兵刃交擊之聲大作,女惡和血惡都退開。這才看清血惡的棍上帶著尖刺,倒有點像狼牙棒。

摩訶劍派三人,除了勿貪,兩人神色狼狽。剛才還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則站在他們之間,橫劍而立。

女惡尖聲笑了起來。「大護法終於亮相了噢!」

灰衣人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敢當。」

我的心跳得更急了。他就是摩訶劍派的大護法勿生!

血惡嘰哩咕嚕地講了一句話。

看來血惡聽得懂,卻不太會說中土的話。女惡嗤嗤的笑了兩聲,幫他翻譯了:「他問你,當大護法的,怎麼只會躲在遠處偷看人家打架啊?」

勿生點了點頭:「有兩下子。不是聽說你被一個瞎子傷了?」

血惡嘰哩咕嚕又說了一句。女惡說道:「他說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

他的話還沒說完,勿生已經一個箭步衝近血惡,一劍劈下。血惡伸出刺棍,噹然一聲擋開。女惡的彎刀也一左一右往勿生胸腹扣去。

勿生回劍,不救自己的空門,反而一劍往女惡頭上劈去。

我不知道他那一劍算什麼招式,倒想起我打蟑螂的時候。就是要比快,一擊而出。也像在說:試試看,是你先砍到我,還是我一劍劈了你。

女惡收刀回防,勿生側身閃過正撲過來的血惡。血惡的刺棍幾乎掠著勿生胸前擦過,勿生的劍順勢一滑,聽到一聲慘叫,血惡踉蹌退後,他的左手有幾根手指被切去,掉在地上。

勿生說話了:「你不是愛喝血嗎?怎麼不嚐嚐自己的?」

女惡護在血惡身前,還是沒什麼表情,只有兩扇大耳朵在一動一動。

血惡的臉上則有些扭曲。他慢慢抬起血淋淋的左掌,把那隻只剩拇指和食指的斷掌湊近嘴邊,吸吮起來。他在那個齊平的削斷面上來回舔咂,嘴脣和下巴沾染得都是血。

他吸吮著,臉上的神情有些舒緩,眼神也亮多了,接著在自己面門上慢慢塗抹,弄出個血紅的大花臉。

「好喝是吧,等一下我讓你喝個夠。」勿生往旁踱了一步,輕彈著劍鋒。我也第一次看清他的面貌。

從剛才勿生一出手,我就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在他的每一個動作上。我感覺到心底被什麼震動,但又不知所以。

看到他的面貌,我好像明白什麼,但也不是。

他年紀應該有三十來歲。看著兩名惡道的神情,很專注,又好像透著輕鬆;有點不屑,又好像只是帶著一點微笑而已。

突然,一直面無表情的女惡,臉上透出一股喜色。

一個圓團團的東西從場外快速朝勿生滾了過去。勿貪叫一聲:「小心!」

勿生回身一劍,嗆然一聲被什麼卡住,幸好他反應快,一個大翻身換個方向收劍。但地上另一團白光襲向他的下盤,勿生間不容髮之間閃開,外袍下襬還是被嗤的一聲扯下了一塊。

現在才慢慢地立起身的這人,一身褐袍。即使站起全身,個子也不到勿生肩頭。

端地是個圓滾滾的人。五短身材,腦袋、面門無一處不圓,連眼睛和嘴巴都圓滾滾的,和氣一團,兩手各拿了一把精光閃閃,耙子不像耙子,叉子不像叉子,不長不短的東西。

他什麼人也沒理會,一叉把地上血惡連著幾根指頭的一塊斷掌叉起。他端詳了一下,笑咪咪地說:「這麼好的料,別暴殄天物啊。」

「噢,這就是無物不食的食惡嗎?」勿生說。

食惡哈哈一笑,說道:「勿生大護法,做事不要太絕。怎麼非要和我們結下樑子不可呢?」

「沒什麼,只是我看到你們這些惡人就不順眼而已。」勿生淡淡地說道。

「哈哈,天下的惡人可多了。勿生大護法都要一一收拾,怕地老天荒也不能。」食惡倒是一口中原口音。

「所以只能遇上一個算一個了。」勿生說:「你們就算倒楣,遇上我吧。」

食惡又哈哈一笑:「好大的口氣。你打我們兩個也不過如此,何況血道還是受了傷。不要忘記,我們可是十八道。」他伸手一指。

聽來,他們自己口裡是把「惡」字都拿掉了。

「是嗎?我可是沒怕過人多。」勿生淡淡地說。

食惡嘻嘻一笑,「既然不怕人多,那就再加這一位呢?」他伸手一指。

勿生和大家都轉頭看的時候,食惡身前斗然冒出了一團黃霧。

勿生喝了一聲,和其他幾人急退。

黃霧擴大。等又過一會兒,黃霧消散之後,三名惡道已經不見。

勿生他們也都不見了。

一陣嘈雜聲傳來。想是官兵過來,免得又被抓起來,我自己也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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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刀鋒: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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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刀鋒: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九回】

刑場設在城外,圍觀的人黑壓壓一片。

那個年頭到處死人,地方官砍頭像切菜一樣,可不知還是這麼多人愛看。

獄卒押著我踉蹌走了過去,同房那個人也用板子一路拖在後面。

進去場子中央,裡面不只我們兩個。六、七個人早跪在那裡,臉上長黑瘤的,和他的兄弟也在。

他們大概這兩天喊冤枉喊到啞了,現在都沒有出聲,一個個呆呆的沒有表情。

很奇怪地,從知道到要砍腦袋了,我倒沒多大驚駭。糊里糊塗進了牢裡,一路失魂落魄。可看到那些呆若木雞的人,我的精神突然回來了。

我是想看縣太爺的好戲,落得這個下場,罪有應得,倒也罷了。那幾個做買賣的兄弟,好好人家,怎麼布料被搶,還落得要人頭落地?

當時我還沒見識過父母官真要作起惡來是什麼德性,頭一次這種經歷,真嚇醒了。

同牢房那人,前一天晚上開口跟我說話,說他會看相,我不像短命的。他說得認真,可現在秋風瑟瑟,我跪在這裡,腦袋這就要掉了。

不過,想到一件事又覺得這怎麼可能。

那個瞎子的身手我見識過。縣城裡的官府有人攔得住?哪可能。

縣太爺自己是高人?我胡思亂想。

一夥衙役折騰了一陣,把兩膝被毀的那人也固定住一個位置,跪坐在我身旁。

嘈雜的人聲安靜下來。

安了張錦布桌子那兒,一個官太爺先是慢條斯理地踱了過去。

他沒多大個兒,白面無鬚,容色和藹。完全不是我想像中凶暴之相,也根本不可能是什麼深藏不露的高人。就是那麼一個縣令。地方父母官。

錦布桌子下首,放了兩張椅子。

縣令立在那兒,在迎什麼人。

我看見兩個人往他那兒走過去了。

頭一個,一身綠袍。戴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冠。
第二個,一身紅袍。禿著個腦袋。

看到禿頭紅袍人的剎那,我愣了。有些事好像明白了,又一團亂。

這個當兒,場子裡有人朗聲說了些什麼。我看他腰間佩了把劍,那是我的劍!顯然是昨晚來問話的二哥。

大約是江洋大盜罪孽多端,惡貫滿盈,刻下時辰已到,就地正法等等。

縣令那兒丟出了幾個牌子。

劊子手和一名衙役先站到了臉上長黑瘤的人那邊。

刀光一閃,腦袋掉下來,血就標了出來。

衙役搶前一步,拿了個碗接了鮮血。屍體倒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端著碗送去那兩人坐的地方了。

戴著怪冠的綠袍人接過碗,抿了一口。他原來有點蒼白的嘴脣,染了抹詭異的紅。他舔咂了一會兒,搖搖頭。

衙役回來。

嚓的一聲,第二個人的腦袋掉了。又是一碗鮮血送過去。

綠袍人嚐了會兒,搖搖頭。

嚓的一聲,第三個人的腦袋掉了。再一碗鮮血送過去。

綠袍人又嚐了會兒,還是輕輕地搖搖頭。

縣令的神情不自在起來,就好像請人吃飯,菜裡冒出蒼蠅的不好意思。他朝那個二哥揚揚頭,嘖了一聲,一副好酒好菜怎麼還不端上來的樣子。

幸好第四個人的滿意了。

綠袍人碗才到嘴邊,很快就咕嘟咕嘟地整碗喝下去了。

他身旁的女惡揚著尖細的嗓子笑了起來。

縣令也起身,換上了歡天喜地的笑臉,打躬作揖:「太好了,第三天了,終於有大英雄滿意的了。」

綠袍人放下了碗,眼睛亮亮的,嘰哩咕嚕地說了什麼。

縣令瞪著女惡。

女惡說了一句:「他說這一碗還是不夠甜。」

縣令也跟著揚起聲來:「英雄說話了,還不趕快。」

就在接下來那幾個人腦袋落地的當兒,我明白了。剛才似通非通的事都想明白了。

綠袍人就是血惡。血惡嗜血,又非鮮血不可。江湖上傳說他開人膛腑,生飲人血的惡形惡狀,今天他是在細酌輕嚐。

這縣令哪可能逃得過瞎子之手。一定是血惡和女惡聯手救了他一命,所以他在回報。砍我們的頭來宴請血惡。

突然,什麼恐懼都沒了。只有一股怒火燒得我渾身發燙。

我覺得自己的臉漲得通紅,身體也有點微微顫抖。一個人模人樣的地方官,下賤到這種地步!

憤怒之外,甚覺慚愧。慚愧自己三腳貓把式,還敢出來混,還敢名之曰闖蕩江湖。三兩下子被人五花大綁,就要被一個骯髒的小芝麻縣令砍腦袋血祭。

如果再有機會,我一定要學得一身好本領!絕不如此為人所趁。

劊子手站到同牢那人身後。他剛才像是暈了過去,這時側臉看了我一眼。接著,他仆地倒下,血標了出去。

同牢的說我不是短命之人,還以事相託。只是目前看來除非天崩地裂,開個口子讓我滾進去。

旁邊有人唱了我的名:「江洋大盜平川……」

我大聲喊起來:「你這個狗官,我操你……」

一張破布塞進我嘴裡。

我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狠狠地盯著那群狗東西。做鬼也要跟他們算帳。

劊子手在我身後。

刀鋒、秋風,分不清是什麼的涼意襲上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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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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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八回】

進城之後,我找了家離縣衙門近的小客棧落腳。

客棧都有便宜房間,可以讓多些人擠著睡。這家剛好有一間還剩一個空位。睡我旁邊的,是四個兄弟,其中老大臉上長了個黑瘤。他們一起出來做布料生意,看得出是小本買賣。

一堆人在屋子裡的腳臭再加身上各種怪味,薰得人發慌。幸好我本來就沒打算睡,一直醒著聽外頭的動靜。

撐到都打三更了還沒什麼事,我剛闔眼,街上一陣喧譁。接著有人擂起客棧門,震天價響。

我坐起身,屋子裡也有人起來。

這會兒,雜亂的腳步聲已經來到房門口。

接下來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都一片模糊了。記得的,也都是片斷。

嘩啦一下門被人踢開。

「都抓起來!」一聲。

我才剛抄起劍。

鐵鍊哐啷兜頭砸過來。

亮晃晃的火杖。

背上一陣劇痛。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恍惚了好一陣子。

等再回過神來,我寧願沒有醒來。

我先聞到一股味。比起來,客棧裡那些怪臭簡直是蘭麝之氣了。

我翻身大口大口嘔吐。吐出來東西沾到臉上的味道,都反而讓我覺得好受些。然後聞到那股味,再吐。吐到再也沒東西可吐,我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氣。

後來我只能癱在那股氣味裡,頂多再乾嘔幾聲。

這才注意到我手上腳上都綁著什麼東西,很難動彈。

四周黑暗。

循著一點閃動的光線望過去,外頭有一把吞吐燒著的火炬。看了一會兒火炬,再看清手上的鐵鍊,我會意過來,大叫起來。

「官老太爺! 官老太爺!」跑堂的經驗,讓我知道再小的捕役,也喜歡聽人家叫「官老太爺」,想必獄卒也是。

「冤枉呀!」外面那裡也跟著響起一陣呼號的聲音。「大人啊!」

我用力地掙扎,也跟著大叫,再掙扎。

「再給我亂叫!拔了你們舌頭!」一個巨大的黑影擋住了火炬照過來的光線。

獄卒桀桀地笑了幾聲,回身就走。

我想起身,卻被腳鐐絆得一跤摔在那裡:「官老太爺 !」獄卒再沒理我。

什麼刺鼻的惡臭現在都不在心上了。我只覺魂飛魄散,嘶嘶喘氣。

「你勾結瞎子,謀刺縣太爺,還冤枉什麼呀!」

一個聲音從角落裡傳來。有氣無力的,剛好聽得見。

遠處火炬明暗不定的光影裡,我在牢房角落裡認出了一個人形。

披頭散髮,臉部輪廓不清楚。半躺在草堆上,兩條腿卻以很奇怪的角度折在那裡。再過一會兒,看出他右腿膝蓋骨被削去,血汙一片,另一條腿的膝蓋,可能也被敲碎了。

他的左臂那邊如何不知道,看得到的右邊,血水似乾未乾的一片,手掌也成了一片很奇怪的形狀,是被什麼東西砸爛了。

我明白那股味是怎麼回事了。屎、尿,混合了血腥。

老半天,我問了他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他沒回答。聽得到他粗重的喘息。

我六神無主的慌亂,突然因為對這個血汙人形的注意,而沉澱下來。我心底有數了。這可能就是我不久之後的遭遇。

我腦筋轉了一陣,好不容易又問了一句:「你知道縣太爺怎麼樣了嗎?」

那人再沒出聲。

我懵在那裡。

好一點的是,透過一個天窗,看到天開始亮了。

牢房逐漸看得更清楚。

這是間石頭砌的牢房。

血汙人那邊牆頂上留了個通風口子,算是窗子。牢口立著鐵柵欄。欄外走道,牆上的火炬不知何時滅了,可隱約看得見還掛了些鞭子、鉤子、奇形怪狀的東西。

從隔壁牢房傳來的吧,有人一直在嗚咽,有人在哀叫。又有人被拖拉出去,在走道上掙扎的聲音。

在惡臭和那人的喘息聲中,我腦子混濁一片。心想不用慌,天大的事總會開個堂,總有申辯的機會。

天暗了,有人在走道上又點起了火把,又過來扔進了什麼東西,撂了一句「吃吧!」就走了。

我沒再吭聲,挨蹭過去,是兩個飯糰。抓起來吞嚥幾口,回頭看草堆旁邊那人,沒什麼反應。

有一陣我以為他死了,可又看他動了一動。

「吃嗎?」

「手搆不到。」他說了一句。抬了抬左手。不像右邊,沒受什麼傷。

我忍著惡臭,小心地挨近一點,推到他搆得到的地方。

那晚就這樣過了。

第二天,還是一樣。

白天聽見走道上有嘈雜拖拉的聲音,可是沒有人來理會這邊牢房。

只是到了晚上來點火把的時候,來了三、四個人。這次送的東西多了點,還用盤子盛著。飯糰之外多了兩顆滷蛋,還有碟醃蘿蔔,酒瓶和兩個杯子。

我想起聽來的故事,要掉腦袋的人都是吃好一點再上路,就嚷了起來。「這是幹嘛!這要幹什麼!」

這兩天送飯糰來的人要說話,旁邊一人朝他搖搖手。雖然也是捕快裝扮,看來是個頭頭。他朝我揚了一揚手裡的東西。

「這是你的嗎?」

他拿的是我的劍。暗紅的劍鞘,即使在火光下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怎麼有這種好東西?」

「有人送我的。」

他喀喀笑了起來:「怎麼就沒人送我哩?不是偷的就是搶的吧。」

我大聲說不是。

有人過來說話:「二哥,那幾個人帶的布料都賣出去了,價錢還不錯。」

「行了行了。」那人回頭說:「那我們走吧。張老爺還在大吃家擺了席呢。」

「怎麼二哥天天去大吃家,都吃不膩啊。」另一人說。

「我就是好那一口。登登咧咧登~~」那人心情好得哼起了小調。

「二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又一人說。

二哥樂得哈哈大笑,跟一夥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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