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韓國，我很愛看拳擊。阿里，是我少年時期最佩服的拳王。

阿里的蝴蝶腳步，特立獨行的霸氣，不惜被剝奪拳王頭銜也堅拒參加越戰的理念，成為全球拳擊迷的偶像。

所以，我從不認為趁他與美國政府爭訟的期間而登上拳王寶座的傅雷瑟(Joe Frazier)是個拳王。也因此，等阿里終於解決了與美國政府的糾紛，在一九七一年重返拳壇與傅雷瑟交手時，我和所有其他的阿里迷一樣，認定他一定可以輕鬆地解決傅雷瑟，奪回被篡奪的寶座。

不敗的阿里，卻在那一戰，輸了。

我對阿里的熱愛並沒有稍減。但是對那名個子矮小，像頭蠻牛一般永不後退的傅雷瑟，倒也刮目相看。傅雷瑟終於證明了他並不是浪得虛名，的確有拳王的實力。

一九七三年，傅雷瑟在衛冕戰中，遇上了一名年輕的拳手。他的個子比阿里還高，陰沉而猙獰。他的戰力極為可觀，但是，他這次碰上的卻是連阿里也要認輸的傅雷瑟呢。不是嗎？

然而，鐘聲一響，傅雷瑟就像個不會打拳的小孩子，被這個高大的年輕人一路打得潰不成軍，被擊倒六次之後，第二回合就只得認輸。

我看著螢光幕上佛雷塞的慘敗，不敢置信。

那是我第一次看佛爾曼(George Foreman)在擂台上的雄風。

我和全世界億萬拳擊迷一樣，相信一個新時代來臨了。三十二歲的阿里，二十九歲的傅雷瑟，俱往矣。二十五歲的佛爾曼，以他38戰38勝，並且其中35勝都是擊倒勝的威力，短時間內再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之抗衡。

佛爾曼的確沒有辜負大家的預期，接下來向他挑戰的人，能在三個回合裡不被擊倒，就算是一個成績了。

這段時間，阿里則繼續滑落。又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拳手，再添一筆敗績。

因此，當一九七四年阿里終於得到一個機會，可以和佛爾曼挑戰的時候，大家固然為阿里一面倒地加油、喝采，但是，真正相信阿里有機會打贏這一仗的，全世界沒有多少人吧。

阿里卻讓大家跌破了眼鏡。

他發明的「繩邊抵抗」戰術，以柔克剛，不但挨過了三個回合，更在第八回合一拳把佛爾曼擊倒。那時候我來了台灣，看不到轉播。我只記得國外雜誌上有一幅照片，高大的佛爾曼仰面倒在蔚藍的地板上，好像跌落一片海洋。

阿里第二度登上了拳王寶座，開始了另一頁的傳奇。後來，他三落三起，以前後三任拳王的戰績名留青史。

佛爾曼，卻逐漸失去蹤影。

由於台灣電視很少轉播拳擊，再加上後來畢業、就業，我對拳擊的興趣也就越來越淡然不見了。只是，偶爾勾起什麼回憶的時候，心頭還是會掠過那個曾經無堅不摧的佛爾曼。再後來，從偶然看來的一個消息中得知，他改行去當牧師了，四處佈道。

一面很想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一面也不能不感嘆人生無常。

直到二十年後。

一九九四年底，我出差回國，在飛機上看報紙，忽然看到一塊不大不小的新聞：四十五歲的佛爾曼挑戰拳王摩爾，在一路挨打了九個回合之後，第十回合擊倒摩爾，第二次登上了拳王寶座，創造了拳擊史上最高齡封王的奇蹟。

比當年看到他倒在阿里的拳下，我還要目瞪口呆。

下飛機後，我急忙找各種報紙，並且到網路上的Compuserve查詢資料。大家講得都不多，大致都是說佛爾曼獲勝後，跪倒在擂台上的一個角落，喃喃地說他終於驅走了盤旋在心裡的一個魔鬼——他終於告別了阿里擊倒他的陰影，在二十年之後。

但是我不滿足。

對一個拳擊手來說，三十五歲已經是要退休的年紀了。何況是四十五歲？佛爾曼為什麼會消聲匿跡了二十年之後，以四十五歲的高齡還可以東山再起？是什麼動力驅使他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怎麼做到的？

第二年的美國書展上，我讀到了他的自傳：《遲來的拳王》（By Geroge）。

輸給阿里之後，他的確根本無法承受這個事實，因此自我放縱，自暴自棄，終至於連再度挑戰的權利都輸給了不該輸的人。

他的瘋狂與自我毀滅，後來因為接受了基督而獲得平靜與沉澱。他決定當神的使者，而不再當一名拳手。

一九八七年，他開始重新出來打拳，因為他決心為一些迷途的青少年募集基金，所以想到重作馮婦。他相信，是在上帝的指引下，經過七年的奮戰，他完成了這個奇蹟的任務。

這個時候的佛爾曼，圓頭大耳，慈眉善目，完全不復當年暴戾猙獰的面貌（從他身上，我真了解了什麼是「相由心生」）。

然而最讓我動容的，還是他談到這次奇蹟幫他解決了壓抑在心底二十年的一個悔恨。原來，和阿里那一仗，他被擊倒之後，在裁判數他數到八的時候，他似乎恢復了力氣可以重新起身作戰。但是在身心俱疲的狀態下，他放棄了再站起來的念頭，任由裁判數到十，決定了敗局。

後來，儘管他找到了生命的歸宿與方向，但是二十年來，他最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當時他站了起來，繼續打下去，情況又會如何呢？這個疑問像一隻毒蛇似地啃嚙著他。

沒曾停止。

重新登上拳王的寶座，是給自己一個戰勝這個魔鬼的機會。而他做到了。

人，不免失敗的時刻。盡其在我，技不如人的失敗，是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最可怕的失敗，是當自己還有一搏的力氣與機會時，卻自己放棄，放水的失敗。

佛爾曼是個幸運的人。他不但在拳擊史上締造了另一個可以和阿里相輝映的紀錄，也在悔恨吞噬了二十年後，終於自己找到了救贖之道。

除非我們也有勇氣與機遇在二十年後捲土重來，否則，就不要在最後的一秒鐘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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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一九九八年，以佛爾曼和阿里兩人在二十四年前那一戰而拍的紀錄片：《我們稱王的時候》（When We Were Kings），得到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摘自《工作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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