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參加完法蘭克福書展回台灣。幾天沒看中文報紙，一上回程飛機，就看到說是韓國正在申請「韓醫」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新聞。
上網看了一下進一步資料及各方反應，其中，有一則報導說：「對此，韓國媒體表示，“中國方面的反應太過敏感，我們將申報的是‘韓國的傳統醫書’，又不是中醫！” 」
的確，韓國準備申請的，不是「中醫」，不是「漢醫」，甚至也不是「韓醫」，而是一本有韓國醫聖之稱的許浚所著的醫書《東醫寶鑑》 。到2013年，《東醫寶鑑》將屆出版四百週年紀念，因此韓國打算把這本書申請世界文化遺產。
既然是韓國在申請他們自己的「傳統醫書」，中國人對這件事情還有沒有要注意的必要？
我不懂醫學。但是我在韓國居住過十八年，懂一些韓文，所以，想就我所知道的韓國人如何看待「漢醫」與「韓醫」這個問題，以及他們 申報《東醫寶鑑》的背景，做點介紹，以請各方參考。

第一點，「韓醫」的說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到1986年4月之前，韓文的「한의학」，指的就是「漢醫學」。因而走在韓國的街上，不論你看到以漢字書寫「漢醫院」的招牌，還是以韓文書寫「한의학」的招牌，指的都是同一件事。
然而，1970年代之後，隨著韓國逐漸把書寫文字從漢字與韓文並存的方式（如同日文的使用方法）改為純粹使用韓文，到1986年4月9日韓國國會通過了一個「醫療改正案」的時候，其中就明訂要把「한의학」這個原來意指為「漢醫學」的詞，改指為「韓醫學」。（參考《民族醫學新聞》網址： http://www.mjmedi.com/content/project5/view.asp?tb=project5& amp; amp; amp; amp;num=153&GoTopage=&searchkey=&keyword=&pa geno=9）
由於漢文的「漢醫」、「韓醫」兩個字，在韓文中本來就是用同樣的「한의」字來表達，因而從此在韓文中，「漢醫學」不必任何轉換就成了「韓醫學」，「漢方醫學」就成了「韓方醫學」，「漢學院」就成了「韓醫院」。
所以，光從韓文的本身來看，「한의」的存在雖然已經有悠久的歷史。然而，1986年修法之前，「한의」指的是「漢醫」。「한의」之成為「韓醫」，其實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情。

第二，那今天的韓國人怎麼看待「韓醫」？
你會看到四種不同的觀點，形成兩個極端。
一，如果你去「大韓韓醫師協會會」這樣的正式機構查看「韓醫」與「漢醫」有什麼差別的歷史資料，他們的說法大致可以整理如下：
韓國最早和醫書有關的歷史，見於《日本書記》。該書中說，高句麗平原王三年（中國陳文帝天嘉二年，公元561年），中國吳人知聰帶了包括《內外典》、《藥書》等一百六十四種書赴日，途經高句麗而傳授漢醫。
其後他們雖然在藥材及處方上達成相當成果，但是一直沒有發展出自己的理論體系。一直到《鄉藥集成方》與《東醫寶鑒》寫就之後，韓 國的醫學才有了自己的醫學理論，並且可以回頭與中國的醫術交流。而到了 1900年完成的《東醫壽世保元》，則又更進一步確立韓國醫學的自主性。
文末，他們說：「至於『漢醫學』改稱『韓醫學』，雖然不過是1986年的事情，但應該看作是這種過程的一個結果。我國現在的「한의학」要進入『韓醫學』的新時期。」
網址：http://www.akom.org/
二，如果你到像是Yahoo這樣的網站上看「한의」的定義，則是：「吸取中國醫學，但是在韓國獨立研究、開發，進而發達的一種古代醫學。……過去雖然因為是從中國傳來的醫學，而稱之為『漢方醫學』或是『漢醫學』，但是近來已經體認到這是一種韓國固有的醫學，因此從1986年6月開始，醫療法上規定改稱『韓方醫學』。」
三，網上有些回應，則會看到「韓國的傳統醫學雖然和中國有點類似，然而是自然發生，自然發展出來的」這樣的說法。
四，由於漢醫以《黃帝內經》為圭臬，《黃帝內經》中的〈靈樞篇〉以針炙為主。而韓國有些人認為針鍼之術是他們發明的，所以有人認 為《黃帝內經》中大半內容是由韓國傳到中國，由此意指韓醫早於漢醫。此說以「舍巖五行針術學會」為代表。網址： www.ochim.com/institute.html

第三，《大長今》裡說針鍼之術是韓國人發明的，是怎麼回事？
我沒看過《大長今》，但是看過一篇報導，說大陸演員張國立，曾經對《大長今》裡說針鍼之術是韓國發明的有所批評。這件事情，我不 記得有後續新聞。但是張國立的發言，卻在韓國的網路上引起迴響。中國人就《大長今》裡主張針鍼之術是韓國人發明的說法，似乎沒有 多少人嚴肅以待，但是韓國人對張國立反駁《大長今》的說法，倒是引經據典地做了反反駁。
韓國人主張針鍼之術是他們發明的，倒還真不是《大長今》一部電視劇的說法，從網上可以查到的資料來看，已經是許多機構跟學者的正 式說法。而他們的論述，大多借詞中國經典。其中最主要的則是《黃帝內經》。
《黃帝內經》的＜素問篇．卷四＞：
<font face=”標楷體”>黃帝問曰：醫之治病也，一病而治各不同，皆愈何也？岐伯對曰：地勢使然也。故東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魚鹽之地，海濱傍水。其 民食魚而嗜咸，皆安其處，美其食，魚者使人熱中，鹽者勝血。故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為癰瘍，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從東方來 。</font>
最後這一句「砭石者，亦從東方來」，就是他們主張針鍼之術是由韓國傳入中國的根據。（此外，《山海經》云：『高氏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箴石。』他們也主張「高氏之山」指的就是韓國。）
其實，＜素問篇．卷四＞接下來還談了西方、南方、北方，以及「故灸焫者，亦從北方來」，「故九針者，亦從南方來」。韓國主張針鍼是他們發明的人，單取「砭石者，亦從東方來」一句來解釋，是否斷章取義， 應有歷史學家與醫學專家來論證，這裡不談。這裡值得注意的是，為什麼有些韓國人就把內經裡的「東方」，與他們的朝鮮半島劃上了等 號？這一點涉及韓國近來許多人引用的一種歷史觀，有一些韓國學者的文章值得進一步注意與探討。
總之，由於很多人認為針鍼之術是韓國人發明的，所以在一些針鍼機構的網站上，根本就自稱韓國乃是針鍼的宗主國。如前所述的「舍巖五行針術學會」。

第四，韓國人想申請《東醫寶鑒》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起因是什麼？
先談談《東醫寶鑒》這本書。
此書是在韓國壬辰倭亂之後，光海君五年（1613）由許浚著成刊行。前面說過，此書著成後，韓國人才有了自己所著的醫藥理論。
「東醫」，是韓國的光海君誇讚許浚之詞：「東垣為北醫，丹溪為南醫，宗厚為西醫，許浚為朝鮮之醫，謂之東醫。」其中前三人都是中國早於許浚之前的醫學大家。許浚也因而在韓國享有「醫聖」之名。
《東醫寶鑒》晚於中國萬曆二十三年（1596 ）成書的《本草綱目》，但是不但在韓國享有極為崇高的地位，後來也甚為中國及日本所重視。此書初刊之時，由於韓國的金屬活字在「 壬辰倭亂」中被日本人刧掠而不完整，所以由士兵負責重新刻造本頭活字，是為簡陋的「乙亥字體」。以「乙亥字體」印 就的初版《東醫寶鑒》不論在美觀或校對上，都有缺憾。所以到了清朝乾隆年間，韓國出使中國的朴趾源所寫就的《熱河日記》中，就記 有一段他看到中國版本的感慨：「<font face=”標楷體”>我東書籍入梓於中國者甚罕，獨《東醫寶鑒》二十五卷本盛行，板本精妙….余家無善本，每有憂病則四借….今覽此本，甚欲買取，而難辦五兩紋銀…</font>」
然而最近這一波韓國重視許浚及《東醫寶鑒》所引起的熱潮，其實甚晚。「許浚學會名譽會長」韓大熙（音譯）寫過一篇文章，叫〈期待 完整的《東醫寶鑒》國譯本〉。從這篇文章裡可以看出幾點：
一，二戰結束韓國獨立後，種種因素，使得《東醫寶鑒》並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他感嘆中國在1990年就開始由高光震等加以校訂，並加新式標點符號，成書一百二十萬字，比韓國人的重視，早了十五年。

二， 1991年，慶熙大學韓醫科開始倡議對許浚的重新重視，並獲得當時盧泰愚總統的響應，繼而在同一年找到許浚湮沒的墓所。
1998 年，大韓韓醫師協會開始推動紀念許浚的各種活動。同年開始，韓國年輕一代學者陸續出版《東醫寶鑒》的校訂版，以及部份內容的韓文 翻譯版（因為原文是用漢字寫的），但是迄今尚無完整的韓文翻譯版本。
2005年3月，韓國籌資141億韓幣進行許浚紀念博物館的建立，是韓國期望自己成為「한의界的麥加」諸多活動中的一環。

三， 2006年6月8 日的《人民日報》引用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國際合作司司長，兼中醫藥世界文化遺產申請委員會副主任沈志祥的說法，說中國將把中醫相關 的文物、書籍、器具等十三項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在韓國引起重視。
韓國因而思考在中國申請這麼多文化遺產後，自己還有什麼和醫學相關的文化遺產是可以值得世界注意的。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韓國開始準備以2013年，《東醫寶鑒》出版四百週年為目標，來把《東醫寶鑒》及其他幾項文物也申請為世界文化遺產。
上文網址：http://www.akomnews.com/01/02.php?code=B007&uid=21316&am p;am p;am p;am p;am p;am p;am p;am p;am p;nowpage=1&page=/01/04.php

第五，韓國申請《東醫寶鑒》為世界文化遺產，需要注意的是什麼？
從以上所談，韓國申請《東醫寶鑒》為世界文化遺產，有其一定的理由。如果中國也已起動中醫相關文物、書籍的申遺作業，很難說只有 中國人可以申請，但韓國人不能申請的理由。
但是韓國人值得我們注意的，有兩個策略上的理由。有一個技術上的理由。

第一個策略理由是：韓國人知道他們在天然及有形文物的申遺上，並沒有優勢可言。因而他們在申遺的策略上，一直瞄準無形文化遺產。 而韓國在2001年以王室宗廟神殿歌舞；2003年以清唱板索裏；2005年以江陵端午祭達成申遺成功，都是這個策略的成功執行。這次他們要再次以《東醫寶鑒》申遺，仍然是這個策略。

第二個策略理由是，他們到底要借由《東醫寶鑒》的申遺，達到什麼效果。
如前所述，不論是他們建立許浚博物館，或是《東醫寶鑒》的申遺，他們的目的，在「許浚學會名譽會長」韓大熙前述那篇文章中，說的 很明白：「우리 민족의 전통의학인 한의학의 정체성을 드디어 한의학의 메카로 점차 굳혀가고」這句話翻譯成中文，是這樣的：「把한의학確立為我們民族傳統醫學的正體性之後，終於逐步向한의학的麥加而邁進」。這裡，第一個한의학我們可以非常確定是「韓醫學」，但第二個한의학呢？作者用的是韓文，可從他說是希望成為「麥加」來看，這第二個한의학應該更可能指的是「漢醫學」。而近二十年來，韓國以한의학意指「韓醫學」而非「漢醫學」，再繼而以한의학這個詞來遊走於「韓醫學」與「漢醫學」之間的策略，不能不注意。

除了策略理由之外，他們在技術上的做法，也值得注意。
由於韓國重視申請無形文化遺產，因此從很早開始，他們學界就有人參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下的申遺評委會。
1999年，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次成立「人類口傳及無形遺產」的國際評審委員會的時候，韓國東國大學一位林頓熙（音譯）教授就積極參予，發 揮了很大的影響力，並成為其後三次韓國申遺成功的幕後最大功臣。
林教授除了清楚掌握國際的脈動，知道提出大家所重視的文化議題外，並且懂得如何提出為外國人接受的說法。2005 年韓國以江陵端午祭而申遺的時候，曾經遭到中國強力反對。但是林教授在爭取外國學者的同意票時，提出了一個非常適合西方學者接受 的解釋。
他說，如果只因為韓國和中國有些共同的歷史淵源，就沒法獨立申請自己的文化遺產，那是不是說，「全世界所有的基督教慶典，都必須和伊斯蘭教共同申請文化遺產才可以？」
而這次韓國這次為《東醫寶鑒》申遺，已經指名要林教授負責國際宣傳的部份。
除了林頓熙教授之外，首爾大學還有一位徐慶浩(音譯)教授，則又加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紀錄遺產」（Memory of the World）的國際顧問委員會的委員。
從這些做法，可以預期韓國在申遺作業上，一套整體戰的戰略及作法。
以上匆匆，是看到報紙上簡單地以韓國要以「韓醫」來申遺為標題的新聞後，想到中文世界的人應該不只知道這些，因而整理的一些資料 與心得。
我希望讀這篇文章的人，除了了解一些背景之外，也能注意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前面我提到的，對於黃帝內經中所言「故砭石者，亦從東方來 」，為什麼韓國人就那麼有把握「東方」指的是他們。這涉及他們越來越多人引用的一種史觀。比起韓國人以《東醫寶鑒》申遺，韓國人 的這種史觀，才更值得注意與探討。
中國與韓國相互接境，不像日本與中國有大海阻絕，因而彼此歷史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不論是就針鍼到底是誰發明的，還是中韓之間 一些史觀的差異問題，其實不妨召開包括日本在內的國際性研討會，從學術角度上大家認真辯論、探討。許多議題，越早正面面對越好。

郝明義 發表於 October 2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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