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人──記陸鏗最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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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交香港明報發表於7月13日。明報版本的,有些文字未及調整。這裡是定稿版。)
by 郝明義
唐德剛先生記陸鏗先生的文章裡,說他沒有「生朋友」,第一次見面,就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我也可以印證這句話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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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我離開時報出版公司,自行創業。
不久,有朋友轉告,說陸鏗先生在誇讚我,講我離開時報很可惜等等。之後,又有兩三位朋友這麼說。
我有些納悶。搜尋記憶,還在時報任內的時候,確實和鏗老見過一面。有天他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來辦公室小聊過一次。也就如此而已,連餐敘都未曾有過。雖然久仰鏗老的大名,但是以一個一直在做出版,和報紙與新聞界隔了一層的人來說,對他的「豐功偉業」認識不足,留下的記憶也不多。
鏗老對這個只見了一面的後生晚輩,卻如何留下什麼印象,要四處誇讚他呢?我很好奇。
和鏗老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書畫展上不期而遇。我看到他,過去為他的諸多鼓勵而道謝。鏗老也沒特別說什麼,只記得他握我的手很緊。
第三次見面,是去參加他的八十壽宴。那天各方高朋雲集,甚至有許多貴賓從海外專程趕來。鏗老神采奕奕地裡外招呼,看到我熱情地歡迎之外,一定要親自帶我去余紀忠先生那一桌(同桌還有林行止伉儷)打招呼,大聲地跟余先生說:「紀忠老大哥,我帶明義來看你了!」
當晚慶壽節目熱鬧,賓主盡歡,只是我另外有約,要提早離開。我去跟鏗老道別,沒想到他堅持離席送我,還要親自推輪椅到樓下。推辭不得。
那天晚上之後,我不再好奇鏗老為什麼要待我如此熱情,也從沒再問過他這個問題。反正他要如此交朋友,我就如此交他這個朋友即是,多言不必。
說這段經過,也是想印證鏗老能和初相識的人,就有二十年交情的神奇魔力。只是我自己魯鈍不堪,要到第三次見面,才後知後覺地有所體會。
所以說,這個印證只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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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老自謂「新聞第一,女人第二」。
我和鏗老交往,是在他人生最後的十年之中,無緣見識他盛年時期快人豪語的意氣風發。但也因為目睹這十年他逐漸衰老的過程,所以對他自況的另一句「無負平生」,更深有感受。
「新聞第一,女人第二,無負平生」,這十二個字濃縮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字:「真」。
「真」是一個我自己也心嚮往之的境界,但是反省起來,這麼多年努力而為,充其量只能在直率與魯莽之間擺盪,就知道鏗老的「真」有多麼難能可貴。
二○○○年左右,鏗老興沖沖地來找我,說他和馬西屏合寫一本《別鬧了,登輝先生》,應該可以暢銷,想交我出版。
我相信這本書可以賣得很好,但因為一向不出版和當前台灣政治人物及議題相關的書,所以看他那麼興奮與好心,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婉卻才得體。沒想到才一開口,鏗老馬上說他明白了。不但明白,他表達的方式又可以讓彼此舒坦,不留尷尬,其中除了人情通達之外,根本還在於他的真誠。
再過兩年,我聽鏗老多次提起在他九十歲之前,想回大陸辦一份報紙的念頭,就問他要不要試試在網路上辦個報。這好像比較容易著手。
鏗老說好。
我問他那報紙要起個什麼名。鏗老說,「就叫《希望報》!」
這樣,我幫他登記了一個網站www.dailywehope.com,也和他討論可以如何進行。後來,這個計劃雖然沒能啟動,但他談起如何動員海內外各種資源,編出一份全球華人的「希望之報」的熱情,則不能忘記。
到了二○○四年,儘管鏗老已經八十四高齡,狀態比前幾年又差了一些,但他又提起想寫一本有關記者之書。於是他努力準備材料,每天早上九點鐘準時來我們辦公室來整理、寫作,寫好之後再一起討論、修潤。這樣,我們後來出版了《大記者三章》。「記者只有一種,要當記者,也只能當一種記者──大記者。」鏗老破題,也是總結的這句話,事實上也只有他能說得出來。
司馬文武為《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寫的序中說,「不論大陸或台灣,都看不到專業記者的典型,記者缺乏職業尊嚴,找不到真正以新聞工作為終身職志的資深記者。尤其是對兩岸的政治,都能保持密切的關心,而且思想仍能趕上時代,頭腦仍然清楚的,看來看去,只有陸鏗。」我很榮幸在鏗老人生的最後階段,有機會見識到一個在自己體力、精神都在日走下坡的限制下,仍然奮力不懈,始終如一的「大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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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四月,鏗老伉儷從舊金山來台北。抵達不久,他摔了一跤,住進醫院。
那一跤摔得不輕。除了撞到頭之外,醫院說有病毒侵入腦膜,所以在醫院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在床上大叫一聲,熱情歡迎。陸夫人崔蓉芝私下跟我說,最近他已經不太認得人了,看到我還能認出來很難得。
那天鏗老精神很好,和我談了很久。還一起拍了好幾張照片。因為接下來兩個星期,我要去大陸出差,所以臨別的時候,鏗老堅持要親自送別,一路送到電梯口。我一方面為他那天精神之好而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心底也有些不安,隱約總有一點不祥之感。因而特別又把他送出來的經過,用手機錄影下來。
我去大陸出差後,打了幾次電話回來問陸夫人情況。她說都很好,要我放心。但是等回到台北再去看鏗老,這次他認不得我了。鏗老正式成為「阿滋海默症」患者。從表面意識的有無而言,上次他堅持送我到醫院電梯口的那段路,的確是和我的一次「訣別」了。
後來幾年,鏗老伉儷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會帶家人去和他一聚。一方面總想多見他一面,另一方面看他只能慣性地維持表面上的禮貌,大感不忍。
這樣,當六月二十二日我在北京接到陸夫人的消息,說鏗老於美國時間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七點零五分過世的消息,雖然是個衝擊,但立即的反應,卻是覺得這樣也好,對鏗老是一種解脫。這個連素昧平生的人相見,都可以馬上有二十年交情的人,被侷限到一個有二十年交情都成了素昧平生的肉體禁錮中,潛意識裡,他想必覺得狼狽不堪。現在他終於可以告別這個禁錮,應該是一種輕鬆。
我這種感受持續沒多久。二十四日回到台北,得知二十六日鏗老要在美國舉行告別式並火化的時候,傷感之情又湧了上來。再怎麼說,現在才是他的肉體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今後才是永別。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於是帶了他的兩本書,搭上二十五日飛舊金山的班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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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途中上,看著鏗老的書,我知道自己也至少有一件事情要對鏗老懺悔。
從一九八九年起,我原來每年都至少來美國一趟,參加書展,或是談版權之類的。二○○一年之後,因為對布希總統的中東政策不以為然,我給自己設了一個小小的立場,就是在布希任內,我不去美國。
飛機橫越太平洋的上空,我在聚光燈下讀鏗老的書,他的豪情快語躍然紙上。那個每次見面,總要誇張地雙手自上而下,猛地一撲似地握住你雙手的人,就在眼前。我不由得想到,怎麼沒趁他還健在的時候,突然造訪舊金山,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呢?他如果看到我不約而至,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不知道要發出多麼聲震屋瓦的大叫!過去這些念頭不是沒曾有過,但總是因為布希而堅持的那個「立場」而打消。真是哪門子的什麼「立場」。和能夠帶給朋友的驚喜與快樂相比,那點「立場」有什麼價值!朋友在的時候,不設法與他歡聚,到了他走了,才想到要匆匆趕去給他行禮送終,多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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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夾雜著懊惱和凄然的心情中,我到了舊金山。
當晚陸夫人崔蓉芝來看我,並送來兩封她整理遺物時找出來,我和鏗老之間的來往通信,當作紀念。她特別提醒我,他六年前寫的這封信裡,就很準確地說自己到九十歲一定要封筆,而今果然一語成讖。
鏗老那封信,曾經傳真給我過。當晚回房後,重讀一遍原件,然後在十二點左右感到倦意襲來。這個時間入睡,正好可以養足精神參加明早的告別式。
出外旅行,我一向沒有時差或認床等問題。但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卻就是醒了。聽到房間裡,出現一些必必剝剝的聲響。開始不以為意,等聲音出現得越來越密,不覺毛然。開燈,才兩點半鐘。那就乾脆繼續看鏗老的書吧。反正我也要為告別式上的致詞再回味一些事情。
我讀了沒一會兒,突然想到,這些聲音會不會是鏗老在表達歡迎之意啊。他那麼熱情的人,知道我來看他,弄出些動靜來表示表示,也不是沒道理啊。這麼一想之後,我的書就一路讀得很順,而屋裡的動靜,也就不怎麼出現了。替而代之的,則是我自己讀到一些段落的哈哈大笑之聲──尤其是看到蕭乾和胡菊人兩位為他的風流帳而給他評語的段落。
我一宿未睡。兩本書也都終於再次翻閱過一遍。
永生是什麼?你能讓別人想得起你,願意想起你,想起你的時候總會覺得溫暖、快樂,就是永生了。
這麼說,鏗老是永生的。
不只如此,他信仰基督,我相信他現在一定在天國了。大家都說天國是一個喜樂但是寧靜的地方。鏗老,則想必會使天國成為一個喜樂,但是也很熱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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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來美國的路上,我還想起近半年來在忙的另一件事情,其實也和鏗老有關。
從今年二月起,我一路在忙《我們的希望地圖》。參加告別式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曾經一起籌劃過的《希望報》。
鏗老一生四分之一的時間在牢裡渡過,但他在牢裡能抱著馬桶華爾滋自得其樂,出牢之後能「氣宇軒昂,精神充沛,衣著時新」,不讓牢獄歲月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真是把「希望」具象化的代表人物。
告別式後,在搭晚班飛機的空檔之間,我去了鏗老家一趟。看看晚年陸夫人照顧他起居的這個環境,我能想到的是,《希望報》當年沒能啟動,現在我會努力做好《我們的希望地圖》,當作給鏗老的一個紀念。
2 Comments
Hi 郝先生,
文中多次提到热情.
可见到陆老很珍惜这份缘份. 希望地图的概念飞过, 不知郝生有没有想到希望报.但, 肯定的是希望这个字不觉已在郝生的创意接了一个电线. 时机一到, 希望星光就亮了.
雖然我對陸鏗的生平不是很熟,但是讀到這一篇文章,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一位氣宇軒昂的長者緊緊的握手的真誠,文字裡的情感有十分寫出了八分,沒有寫出來的部份依然讓人感動。
這是一個很好的走,離開的讓人懷念但不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