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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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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四回】

書生走了。但,我的人生再也不同。
接下來,我每天練習所學。

書生說過,因為他不收我為徒,不想別人看出我的師承,只能教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所以除了馬步,還有一套連名字都沒有的拳路和吐納運氣之法外,他教我一套十分常見,無所謂師門的「三才劍法」。

書生說,正因為太通俗了,很多人不覺新奇,大半不肯仔細練,很容易走樣,以訛傳訛。而他教我的,就是一套還原歸本,乾乾淨淨的「三才劍法」。不但容易入手,用心練必會受益,將來有緣再學別的,也比較容易上手。

他還跟我說,練拳不要只練招式,要練到有一天可以感覺到「體隨氣動」。
「所以你要認真打坐,吐納運氣久了,你有了內功,要打拳,要使劍,就都不一樣。」書生說。

他也給我誇讚。「我看你學劍很聰明,使劍很輕靈,有天分,一定會練出火候。」

不過,他也告訴我另一件事,「不管練拳和練劍,練是一回事,真正和人家動起手來,又是另一回事。」書生說。「練熟的招會用得上,可更多時候,你得臨機應變。」

我問他如何臨機應變。
書生哈哈笑起來,說他講得出來就不是臨機應變了。

我記住他的話,朝夕苦練。
不管冷熱,找得出空的時候。不只是武功,還有他寫下來留給我的千字文字帖。

有時候,起得晚了,會吃堂叔狠狠的排頭。但是我不在乎。一天天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進展,很享受。有些不知名的期待,也在心底隱約地蔓延、游移著。

書生告訴我,劍要藏著,不要外露。我聽他的話做了,但是卻沒有藏住我的夢想。
我不要只是窩在這裡過太平日子。

外面的世界,劇變不斷。
我遇上書生那年,北方石敬塘跟契丹借兵,滅了後唐,改朝晉。我所在的吳國,徐知誥也進一步廢了楊家天下,先是改吳為齊。等到北方的後唐滅亡,徐知誥自稱是唐憲宗的後代,所以回歸李姓,改名昪,同時又再改國號為唐。也就是後來大家所說的南唐。
雖然出門總是不平靜,可我們唐國比起北方中原可說是富庶又太平,何不一試?

終於,有一天,那游移的期待具形迸現了。

有個每年總會經過一趟的茶葉商人,和另一幫喝醉了酒的客人起了衝突。先是口角,後來鬧起來。
茶葉商人本來有個年輕的隨從,這次沒看見。那些人看他孤單,就要欺負他。

我過去勸解,一個塊頭很大的傢伙瞪了我一眼:「你算什麼東西!」一把推來。
說起來,我都分不清到底是被他趾高氣揚的那句話激怒,還是早就準備要出手,總之,我反手一格,再一拳打到他腰眼上。
大塊頭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其他人要上來,我簡單俐落地撂倒兩個之後,就都安靜了。

「要欺負人到別處去!」我跟他們吼了一聲。
我堂叔瞪大了眼睛在看我。

那天晚上,堂叔把我找去,問我怎麼會了拳腳。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
堂叔聽我有了一把劍,眼睛瞪得更大,跟銅鈴一般。那時候,律法亂,一般人私有刀劍,是可大可小的事。我本來擔心會挨一頓罵,可他沒說什麼就叫我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堂叔和堂嬸一起叫我過去,劈頭一句輪到我瞪大眼睛。

「以前常聽你說能出去走走多好,現在還想嗎?」堂叔問,聲音很輕柔。

接著他跟我說,茶葉商人這次沒有隨從,是因為以前那個年輕人在路上得了痢疾,一病不起。
「他是我們的老客人了。我看他這樣在路上沒有人陪是不行。你想的話,我來幫你問問。」他說。

堂嬸一向話多又快,那天早上在旁邊一直只是看著我,沒出聲。

事情很快就談妥了。

茶葉商人本來就知道我,再加上昨天幫他解圍,一聽堂叔建議他帶我出去,沉吟了一下,也就同意。

唐朝時候,出門做生意,路過關津,都得有「過所」,也就是通關文牒。不但商人自己,隨行的姓名也得註明清楚,檢查嚴格。等到了五代,天下大亂,各國之間的關防之地防備固嚴,國境之內的通行就看情況,鬆緊不一。

茶葉商人說他回去之後就要收手不再出門了。所以帶我去不了多遠的地方,能教我多少買賣的事也說不準。但如果我真想出門看看,還是樂意帶我。路上如果碰上盤查的時候,只要記得報上他原來那個隨從的姓名,也就可以。

他直跟我堂叔道謝:「這也是幫我的忙。他跟著我,我放心,你也可以放心。」

忽然,多年的夢想,早就埋起來的夢想亮了起來,像是有個新的天地在我眼前打開。

生平跟人第一次打架,竟然就有這麼美好的獎賞?我都不敢相信。
我才不管茶葉商人回去之後就不出門了怎麼辦。只要能先離開就好。出了門,自然有新的機會。我很有把握。

這樣,沒幾天,等茶葉商人料理好他的事,我就可以跟他走了。

堂嬸把這幾年幫我存的賞錢給我,只有我以為的一半不到。倒是堂叔說我出遠門,身上要有點錢,慷慨地多給了我一些盤纏。他知道茶葉商人要去的方向之後,還推薦我有需要可以去一座縣城找他的朋友。

他對我的態度也和過去完全不同。之前,堂叔看我的時候,多半拉著臉。那幾天他可一直都是笑臉。

連他兒子,以前從不正眼看我,也跟我點點頭,閃過不知是羨慕還是什麼的眼神。

我帶著一把劍和一個小包裹,和茶葉商人上路。

和堂叔不捨地告別後,出了客棧走遠一點再回望,看到他帶著從沒有過的輕鬆笑容跟別人朝我指指點點,心頭最後一丁點牽掛也全部放下。

我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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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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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三回】

那是個瘦䠷的讀書人,帶著一個箱匣。路上就有了病,到客棧說要歇息兩天就走,結果卻發起燒,走不動了。

他先說自己懂點醫道,開了方子找人去配藥。不見好,堂叔又找了個大夫來看。也沒見效。這下子病就拖下去。等他盤纏用完,病情越發嚴重。

堂叔翻翻他箱匣裡只有一把劍和幾本書,沒什麼好氣。出來跟我說:「還好有把劍可以拿去當了、賣了抵一抵。」

眼看他逐漸是挺著等死,客棧又來了幫毛皮商人,客房不夠,我就乾脆把他接到我住的柴房去。

我來照料。能好過來,是他的造化。好不了,也沒有死在客房裡那麼晦氣。

還真做對了。把他搬到柴房之後,日裡夜裡多顧著他一些,情況當真慢慢好轉。頭十天,多了口氣。再半個月,精神好多了。等到快要入伏的時候,他已經起身走動自如。

有天中午,我幫他送了些吃的過去,看到他拿著一本書,在咿咿哦哦地唸著什麼。

聽不懂,卻挺有意思的。晚上就問他。

「唔?」他看看我:「你怎麼會想知道這個?」

我臉刷一下紅了。我只跟著堂叔認識一些帳單上的字。

他看出我的窘態:「不,我是問你,你是聽出什麼意思嗎?」

我跟他說沒有,只是覺得唸起來聲調真好,又好像有什麼意思在裡面。

他哈哈一笑,就把他唸的那首詩講給我聽了。多好的詩啊。我聽到著迷。不,是激動。

東海有勇婦
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
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
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
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躩躍
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
蹴踏五藏行

……………

他跟我說,那是一個叫李白的人寫的詩。

詩裡的句子,把一個識字不多的孩子攪得心情翻騰,眼前模糊。

講詩的人問:「你哭什麼呢?」
我答不上來。

過了一天之後,我才跟他說:「我哭自己活得連一個女人家都不如。」

書生多看了我一會兒。他的人瘦,眼睛卻大,左眼角有顆紅痣。

「我想學劍。」我鼓起勇氣跟他說。

他問我:「你有什麼仇家嗎?」
我搖搖頭。

他想了想問我:「那是想有了本領出去闖蕩?」
我搖搖頭,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就是想學。」

書生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

第二天早上,箱匣還在,他卻不見了。
失蹤了。連著十來天。

有天夜裡我聽到動靜醒來,他回來了。他看著我,大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你真的想學劍嗎?」

就這樣我有了一個教劍、也教字的人。

書生說:「不識字的人學不好劍。」

我求他寫給我的第一張識字的字帖,就是李白的那首詩。

但他堅決不肯收我為徒:「你照顧我一場,救了我一命。我教你一點東西,只是一點回報,不成心意。」

我跪下來給他磕了三個頭。他攔不住我,也作了三個長揖,說:「不敢當。」

接下來一個月,他教了我一套劍法,和打拳、吐納練氣的方法。也透露了點自己的事。

他姓馮。到這裡是尋仇的。在大病一場康復之後,他溜出去查了仇人的狀況,卻發現對方就在這段時間暴病而亡。

既然事情已經這般,他也就接受天意如此,決定回來教我點東西。

「我的仇家沒了,劍也沒有用了,就送給你吧。」他說。

我接過劍的那一刻,永遠如在眼前。

劍鞘、劍柄一色暗紅。劍身是三尺三,比一般略長。在燭光下,劍鋒亮得晃眼。
後來我摸過再多的好劍,也沒有像那一把難忘。

有天晚上,書生說我學得有些眉目,離別的時候到了。

他也第一個告訴我「平川」這個名字不只有「順當」的意思。

「平川浩蕩,」他說:「氣派很大。」

平川不只是順當。還有浩蕩的意思。這讓我震動很大。

第二天睡醒,他消失不見。
我惆悵了很久,為了和這個人再無相逢的機會。

當然,我不知道,命運已經安排了我們再見之日。並且是那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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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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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二回】

我有過兩個名字。
先從第一個說起吧。

我姓平,名川。筆劃簡單,寫起來容易,意思也好,在亂世裡可以保個順當。這是算命先生跟我爹說的。

我爹娘就沒有那麼順當。
我家是開封府人,逃難來鄱陽城投奔早年過來的堂叔。可千辛萬苦才到,我爹就死了。那年我四歲。

開客棧的堂叔收留我們,加上我娘做些針線活兒,倒也把我拉拔大。可是到我十二歲那年,剛可以跑堂侍候客人,她也過世了。若不是她過世前一個晚上交代我事情的印象深刻,都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可我堂嬸常說,我和我娘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沒難過多久,也就適應了孤身一人的日子。
侍候客人從早到晚,夜裡累癱,沒力氣多想。加上南來北往的人多,客棧裡來吃的來住的,脾氣好的凶的,什麼樣的客人都有,每天都得些新奇見聞,也轉移了注意。

那是後來人稱五代的年頭。
說是亂世,可我長大的時候沒覺得。相對於北方還在殺得烽火連天,江淮之間不同。

我所在的吳國,是原先唐朝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東征西討,一手打下的基礎。楊行密身後,大政為徐溫把持。徐溫死後,他的養子徐知誥大權獨攬。

和北方不同的是,吳國宮廷裡的權鬥雖然未歇,但是民間未經兵燹。加上從楊行密到徐溫再到徐知誥,都是幹練的人。在他們的持續治理下,因而有後人所說「比年豐稔,兵食有餘」的成果。鄱陽大湖,水陸要衝,尤其富饒。

所以跑堂的時候,雖然我也聽到其他地方戰火肆虐的慘狀,總覺得遙遠。來往做生意的人,吃香喝辣,倒是看得真切。

從北方走藥材、羊馬下來的人,從南方走瓷器、茶葉上去的人,還有從更南邊運香料來的人。他們真給了我不少賞錢。鄱陽城裡出門發財的人也不少。有個運木材的張胖子,他回來大宴賓客的闊氣,讓人羨慕。

老早以來,就有個現象。當官的瞧不起平民,不論你多富有,也都是賤民。有錢人,當然又不把窮人當人看。

我在客棧裡最好侍候的,是南來北往的行商、過客,最怕碰上的,是在地有錢人。出門在外的人,通常都比較知道收歛一些。在地的有錢人,飛揚跋扈起來,不可一世。他們遇到當官的吃的癟,通通發作到沒錢人身上。

不過,沒錢的人,身上如果有武藝,就不一樣了。

那時候,身上有兩下子的武人,跟生意人一樣,出路很多。常聽說什麼人去當了哪個節度使的牙兵,扶搖直上;有人去哪個莊園帶起團練;還有嘛,就是拉起一幫人當了盜賊,說起來也就是去「上山」了,沒那麼難聽。畢竟,官逼民反,黃巢之後,盜賊之能為大,大家都早有見識。何況,英雄不怕出身低,當年楊行密自己也是盜賊。

堂叔是個胖墩墩的人。我們客棧裡賣吃的,別的菜倒也還好,就是幾道醬肘子、滷味特別。不只住店的客人愛吃,在城裡也知名,遠近都來。這就是堂叔的絕活。

堂嬸個子比堂叔高一截,說話也快一截。她看我拿賞錢,就說都幫我存起來拿走了。

他們有個兒子,大我三歲。從來不搭理我。小時候他都是出去跟街坊的小孩玩,大了之後也是出去踢毬、鬥雞,沒看他做過什麼正經事。他常得意地說,他爹那幾道醬滷味的祕方別人不傳,一定會留給他,他也只要做好那幾道菜就夠了。

而我,看來也就是一輩子跑堂,跟另外兩個夥計一起繼續給他當下人了。

可是聽多了這個人發財,那個人發跡的故事,我還是不免做起白日夢。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出去走走呢?跟著什麼人出去做買賣?

聽客人聊各地的景緻,最讓我動心的,有南,有北。

南邊,閩國來的人說,他們的福州改名長樂府之後,日日夜夜有多少新奇華麗。跟新羅、日本、南洋來往的船,帶來多少珍異貨物。

那人說起大海,我問他海長什麼樣子。他形容了半天,我說我們鄱陽湖也是一望無際啊。「你懂什麼!」他嗤笑。

北邊,是關外的大草原。說話的人,講他騎著馬跑幾天,東南西北都不見邊際。我聽多了北方的戰亂可怕,還有胡人的凶猛,可是那麼大的草原,我怎麼都沒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模樣。草原和大海哪個比較大呢?

想著,我心中波濤起伏。

做到第五年的時候最難捱,真想央著哪個客人帶我走。反正孤身一人,外頭的風險再大,總比一輩子這樣強吧。何況,搞不好也可以輪到我揚眉吐氣?

後來,時間再過去,也就明白這都是妄想,又慢慢沉靜下來。

再過一年,我死心塌地這輩子就當一個跑堂了。再聽客人講些天南地北的事,也就只是當故事聽了。

有個客人會講謎語。其中有個我記得很清楚:「有樣東西,扛得了重,可是走不了。它的頭就是它的尾。有時候你看見它在彎腰,有時候在伸腰。」大家都猜不到,答案是橋。

還有客人講一個會法術的人。說他仗著法術什麼壞事都做,叫人逮到也不怕。因為抓了他砍腦袋都沒用。砍一個長一個。後來才知道,要破他的法,得在夜裡把他綁到月亮底下,朝他地上的影子噴三口水,砍他影子的頭一刀。這樣他的腦袋掉下來,才再也長不出來。

日子就這樣,有點事也沒什麼事地過去了。

可那天,客棧裡來了一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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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袍彎刀:阿鼻劍前傳摘錄連載之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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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袍彎刀:阿鼻劍前傳摘錄連載之第一回】

都快立秋了,怎麼還有這種潑灑而下的雨勢,我站在那裡納悶。
本來,小小草棚,如果不是擠了好幾撥人,就算看雨發愣也無妨。現在可不。

右手最外邊,最晚進來,大半身都蹲在棚外的,是三個莊稼漢。看來是附近的人趕了集回來,寧可淋雨,也不濕了一車東西。

裡面點,一個人道袍道冠,手裡可不見拂塵。大概淋得比較濕,一直把兩手寬袖東抖抖西抖抖。

比道士再早點進來的人,書生模樣。他個子小,又不時打個噴嚏,連腳邊放的包裹都顯得大。

左手邊,是一對男女。他們和我前後腳進的棚子。男的高挺,手裡拎了個竹條編的箱子,看來像個行商,可他精亮的眼神又透著不只如此。他進來的時候瞄了我一眼,之後就一直盯著棚外。

女的是他老婆吧,坐在棚子裡僅有的一張凳子上。一身綠,蔥綠的上衣配著草綠的裙。隔著她漢子,又低垂著頭,只看到她的雲髻和雪白的頸子,看不清面貌。

她旁邊,則是一頭她剛才騎的毛驢。

我,被這些人擠在中間。

麻煩事在後頭。
那年我十九歲。前一天在路上吃壞了肚子,早上才好些,卻又趕在這個當兒折騰起來。
雨大,棚子裡沒人還好辦。這會兒擠在人堆裡可不知怎麼是好。

我跟五臟廟不斷地說要行行好,別跟自己過不去。
肚子沒理岔,土地公卻可能聽進去了。雨勢漸小。望過書生跟道士,我打量到去處。
對面有個林子,可以遮雨,又隱密。我抄起東西,嘟囔了一聲「借過」就衝出去。雨水比剛才淋到的時候要涼多了。我跑得快,一頭栽進去。

在一棵樹下,我花了一盞茶功夫。
好在從林木間隙看著越下越小的雨,和棚子裡剛才一起避雨的那夥人,不算無聊。

就在差不多要起身的時候,雨中,路的遠處,出現了一個光影。
有那麼一會兒,我搞不明白那是什麼,怎麼會是那個顏色,那種動作。

稍微近了,才看出那是一個人。
禿著個腦袋,穿了一身棗紅色大袍的人。
他走路的步伐很快,姿勢又很詭異。
先只是搖搖晃晃得怪。等到再看清楚一點,脊梁刷地一涼。
他的禿頭上,竟然看不到五官。雞蛋似的光滑一片。我的頭皮轟然一陣發麻。

還好,下一刻,我看明白了。
他是倒著走路。我看到的是他的後腦勺。
那人左右搖晃著,卻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似的,越來越快地往棚子走過去了。
應該說,奔過去。

雨更細了。
棚子裡的人,三個莊稼漢還是蹲者,其他人仍然坐著的坐著,站著的站著。明明是朝著紅袍禿子的方向,看著他一路急速倒奔而來,每個人都視而未見的樣子。

我望了一眼那個綠衣綠裙的女人。她還是低著頭。
眼看紅袍禿子就要衝進棚子裡,他卻在不遠處猛然煞住腳步。住腳太急,只看他全身往後一傾,卻又靠釘在地上似的兩隻腳把身子拉了回來,筆直立定。

細雨突然沒了。

我稍微挪動了一下,就著一個方向,頭一次打量到紅袍禿子的長相。

一個瘦削的腦袋上,不見任何毛髮,連眉毛都沒有。看不出歲數。細眼,眼角高高地吊著,看來似睡未睡。嘴脣薄薄的,翹著兩邊,似笑不笑。兩隻耳朵,則大得毫不含糊地稱得上是招風耳。

我把頭埋更低了些。
棚子裡的人還是沒有動靜。偶爾聽到書生打個噴嚏。
旁人路過,還可能以為他們是同一夥人,正朝著同一個方向張望雨後的天空呢。

「把.人.交.出.來。」
尖尖細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響了起來。聲音也怪。

我看紅袍禿子。他還是那似笑不笑的模樣立定在那裡,沒見他嘴巴怎麼動。

接著,棚子裡的人動了起來。
最先是那個東抖抖西抖抖的道士。他寬袖長袍,卻輕靈地一眨眼就出了棚子,手裡有一道黑影往禿子的後背招呼過去。

書生差不多時間。他從斜地裡竄出,踮了個腳就騰起空中,直刺禿子。剛看他個子小、打噴嚏,怎麼也想不到有這麼俐落的身手。

一陣金鐵交鳴。道士被格開,他手裡是一方鐵尺。書生也從空中被擋落到紅袍人的前方。紅袍人還是沒有面對他們,雙手垂著,袖子寬長,看不到握著什麼,顯然是短兵器。

新加入了幾個人,從另一個方向圍住了禿子。是那三個莊稼漢,手裡長短兵器不一。
我暗叫了一聲。完全沒看出他們是練家子。更沒料到他們是一夥人,分頭過來避雨。

「名門正派都是喜歡打群架的嗎?」陰細的聲音又響起。他把話連起來說,就更怪腔怪調,不容易聽明白。似笑不笑的嘴巴還是看不出有怎麼動。

「對付惡人,哪有什麼講究。」高壯的漢子走出了棚子。綠衣女人本來垂著的頭稍微抬高了一些,像是在看前方地上什麼東西。

「嗤嗤嗤嗤。」紅袍禿子的笑聲更細。「早給晚給都是要給,幹嘛硬要送命呢。」

「你要什麼人,我們哪知道!」一個莊稼漢悶聲道。

紅袍禿子還是沒有轉身:「那你們裝什麼熊來護駕啊,就是你們天健莊少奶奶嘛。」他雖然背對著棚子,但是眼睛吊得更瞇,嘴角也翹得更高,好像女人就在他面前似的。

「放肆!」一個綠影帶著道白光從棚子裡射出。

噹!

禿子仍然是頭也沒回就伸手擋開女人的劍光。

女人冷著臉孔,依然看得出形貌清麗。她也有一身本領,難怪剛才不動聲色。
禿子這次露出了手裡的兵器,是一把月牙形的小彎刀。「好俊的身手,我喜歡!」他又嗤嗤笑了一聲。

高壯男子暴喝一聲,緊接著一劍攻上。道士也把鐵尺舞起,從旁招呼過去。接下來的場面難忘。

紅袍禿子不像是在打鬥,倒像是在進進退退,左左右右地踩著舞步。他左右兩手一邊一把小彎刀,閃著金光,東擋西切,響著叮叮噹噹,一派輕鬆。

然後,再過了一會兒,我就看著他一聲「著!」把道士的喉嚨割開,噴出一片血霧。又一聲「喝!」把書生的心口剜出個窟窿。

三個莊稼漢,都是胸腹之間剖開。
高壯男子的脖子被砍開大口子。這也是禿子臉上血濺得最多的一刀。

綠衣女子撐到最後,應該說是被讓到最後。
她看到男人被殺的剎那,尖叫一聲,回劍直刺自己的喉嚨。禿子左手的彎刀早已伸過去打掉,再騰身一指點了她的穴道。

女人癱倒。禿子撈起她,噹啷一聲兩把彎刀落地。
他桀桀一笑,猛力扯開她的衣服,一個雪白的奶子迸了出來。他沒有任何停頓,血手一捏,低頭咬上去。

禿子的大紅袍展開,把女人整個包了進去。
躺了一地屍首的地上,大紅袍子弓在地上像個小丘,一直在蠕動,蠕動。

老半天之後,紅袍人起身,立了一會兒,走了。這次沒有倒著走,左右搖晃依舊,逐漸走遠。
而他剛才弓身蠕動的地方,白晃晃的肉歪七扭八地攤在血水中。

棚子裡,小毛驢不知何時也不見了。

林子裡的鳥在啾啾地叫,林外的天空出現了一道彩虹,眼前的草葉上水珠晶瑩。

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整個人都趴在地上。有點哆嗦,全身冷汗濕透。
雖然和我日後見過的殺戮場面比起來,這絲毫不算什麼,但卻是回憶經常浮現的一幕。

那是我第一次和十八惡道相遇。

我看到的是「女惡」。
專挑名門閨秀,尤其身上有功夫的女人下手的女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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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鼻劍前傳連載之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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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鼻劍前傳連載之前言】

火,在竄騰。

影子像巨大的黑色波浪,緩吞而落,又急升而上。

空中有一幅畫在飛盪。
畫中,黑鬚金角、全身墨綠的龍,和一條赤紅的巨蟒在歙張廝殺。
也在糾纏交配。

巨斧和銅撾交擊。
帶著雷鳴的劍影轟然而過。
一切歸於寂滅。

只有勿生的臉,在火焰閃動中時明時暗。
而他最後一句話氣息低弱,卻清楚:「你要等到我再醒來。」

是的。
等到他再醒來。三百三十年。
他交付我的任務。

沒有死亡,長生不老。
對此刻已經活了兩百八十七年的我來說,這個常人祈求不得的願望卻成了無從擺脫的糾纏。
不是任務。更像懲罰。

其實,幾乎就在看著他死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
我不該答應他的。
一起經歷過那些事情之後,我應該和他一起死在那裡。

生命結束在那裡,才是善終。起碼,和他一起結束在那裡。
鐘鼓齊發,百樂琤琮之後,只剩孤弦單音,太寂寞,也太空洞。
空洞到錯亂。

起初,時間是快的。
快到只剩下眨動。一年如一日的眨動。
北風的呼嘯,夏夜的蛙鳴,都在眨動中更替。

再逐漸,時間是慢的。
慢到春日草葉上的露珠成了永恆的飽滿。
飽滿到讓人難以喘息。

還好,是進入第一百二十年吧,我找到這座洞窟,有了遁逃的去處。
不見任何光亮的山洞好找。沒有任何聲響的,難。
黑暗有了動靜,就會透出層次。
有了層次,就會波動。
而我只要靜止。

我需要在絕對的靜止中定坐。
坐到不知自己是從岩石中虯結而出,還是從地縫鑽入無邊的虛空。

我總想告訴自己:這就是死亡的面目。
或者,最接近死亡的距離。
但知道都不是。
因為最後,我還是會聽到一個潮浪般的聲音。
我的心跳。

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把許多回憶的河道阻塞,留下模糊的水面。
隨著潮聲在水面浮起的殘木,像是指引,也像讓我攀附的依託。
所以,不是我找到記憶,而是記憶找到我。

但,又有什麼關係?
畢竟,如果他答應的日子沒錯,只要再過四十三年,就是我們重逢之日。
我也到了需要把記得的都整理一遍的時候。

我和勿生的相逢。
他之成為尊者。
風起八千里的征戰。
那最後一夜的到來。
以及為什麼要等待他復活的理由。

身為阿鼻第九使者,我所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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