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2013年1月22日〈天下雜誌〉、〈獨立評論@天下〉)

之一：致馬總統 方向是唯一的解答
很長一段時間，您的民意支持度持續低落。由我來說，核心癥結是大家沒看到您的國家發展方向。
我曾經一再建議您應該先提出「國家論述」，說明國家的發展方向。政府不把國家的發展方向說明清楚，卻只拿一些（經濟和外交上的）數據來強調自己的努力成果，形同一個司機始終在原地打轉，但卻不斷炫耀他的車速碼表在加快。沒有方向，領導者卻冀求民眾對施政「有感」，不啻緣木求魚。
談到方向，首要重點是：方向不能多。多了，等於沒有。如果您告訴一個問路的人，他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得走，等於什麼都沒說。而您的「黄金十年，八大願景」裡，光第六項就是一個「全面建設」。您歴年的元旦與國慶文告裡，也是方向說得太多而不是太少。
方向，必須有所抉擇、取捨。不能總想求全、面面俱到。
方向需要取捨的理由，是資源要集中使用。今天全球各國激烈競爭，只有兩千三百萬人口的台灣想要尋找出路，不能不選擇「一個」方向，集中全力突破，創造自己的利基。

選定方向之後，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
有可能，被放棄的那些方向會不斷傳來干擾的噪音；還可能，朝著選定的方向前進，反而走進越來越深的黑暗。但這些都不該動搖您的信心。
理性主義的旗手，哲學家笛卡兒在《談談方法》裡說得很清楚：「一旦抉擇，就不再以為它們可疑，而相信那是最可靠、最正確的看法，果斷堅決，不再猶豫，反覆無常。就像密林中迷路的人，總要前行，不能停留在原地。」

您不但要堅定不移地持續前進，還要大聲地說出來，昭告天下。最少，這有一個作用：讓其他贊同您這個方向的人聞聲聚攏，大家同心協力，走出迷霧。
您昭告天下最好的機會，應該就是每年的元旦及國慶文告。但很可惜的是，看一遍您就任五年來，前後十次元旦及國慶大會的文告，其中節慶用語、回顧與感謝，每次佔一大塊，未來的施政方向與辦法，篇幅不定。不但長期的方向和短期的辦法經常混淆不清，並且即使提到方向，也少有連貫性。許多方向都只是曇花一現，提過一次就從此消失。過去強調過的國土規劃與生態環保，今年元旦文告就不見蹤影。今年元旦文告談的幾個方向，去年隻字未提。

領導者的方向如果搖擺不定，即使他當真做了些事情，別人也難以領情，不是以為他僥倖而得，就是以為亂無章法。

近代史上，國家領導人有方向而搖擺不定的前車之鑑，需要注意道光皇帝。
道光皇帝，年輕的時候以英勇著稱。他即位之後，知道國家財政有黑洞，不但重視清廉，更以苛刻的節儉而留名。道光皇帝不但不建樓閣，不收進貢，更把皇宮歲入減半，規定嬪妃等非節慶不得食肉。道光自己的龍袍以舊衣改製，影響所及，一時滿朝文武投其所好，朝服不但樸素，甚至流行起補釘。然而，曾國藩回顧這時候的官員，評語卻是：「以畏葸為慎，以柔靡為恭」。
更嚴重的，是他在鴉片戰爭中搖擺不定的立場。道光先是賞識林則徐，命為欽差大臣而銷煙。等鴉片戰爭開打，他又把唯一有能有守的林則徐撤職，導致對英作戰和交涉都全面崩盤。

過去的元旦、國慶文告裡，您真正持續出現的主張，只有兩岸關係的「不獨不統不武」。然而，您的兩岸政策始終停留於「三不」，也造成大家新的憂慮。「三不」的主張，有其階段性作用，但任何長期有效的政策，不能一直說「不要」什麼，而不談「要什麼」。您只談交流，卻提不出台灣未來長期的發展方向，讓許多人日益感到自己在兩岸交流中被淹沒的焦慮。
台灣很小，大陸很大，雙方真要長久和平，需要透過實力的較勁來進行相互的合作。這裡的較勁，不是為了敵對，而是為了讓雙方彼此知道對方的實力與價值。對台灣來說，只有較勁而沒有合作，會形成無謂的衝突；只有合作而沒有較勁，會在不知不覺中養成倚賴而被淹沒。只有通過實力的較勁而相互合作，中國大陸才會真正尊重我們，需要我們。
討論我們國家未來的發展方向，卻不立足於這些因素，形同空中樓閣。
瑣言如上，是想提醒一點：對您而言，設定國家發展方向而堅持前行，是既長期也短期的核心要務。沒有這個方向，您可能再換幾任行政院長，也改變不了憂心忡忡的民意。有了這個方向，您就可能把散亂一地的拼圖聚合出一個景像，柳暗花明。繫鈴解鈴，皆在於此。
新年伊始，請您參考。

之二：致台灣社會 做主人該做的事
民主社會裡，除了期待政府有所作為，我們身為國民更該有所行動。
首先，我們需要認清今天政府的現實。幾年來，從陳雲林來台時警察對待國旗之不知所從、國軍軍紀的荒腔走板，到總統府讓一個精神失常的女人長驅直入、桃園和小港機場禁區都有閒人闖入的紀錄等等，我們看到各級政府的許多公務人員，都有行事準則及方法混亂失序的問題。
這些問題是長期累積下來的。早從李登輝前總統精省而給行政體系製造空白與紊亂開始，加上陳水扁前總統貪腐執政的副作用、第二次政黨輪替後許多公務人員還沒來得及調整的心態，以及今天全球變化之大之快，非過去傳統思維和行事模式所能處理的現實，內外夾擊，造成許多公務員行事難有依據的困境。
馬英九總統上任之始，就提出行政改革，民國九十八年的元旦文告，他表示：「『依法行政』不能作為保守卸責的藉口，只要是法所不禁，公務員應該積極為民興利，為民造福。既有程序如果緩不濟急，就應該跳出窠臼，不容墨守陳規、抱殘守缺。」今年的元旦文告，他又做了第二次類似的宣示。
我們希望今年能當真看到政府開始進行這些改革。但在這同時，如果我們當真相信民主社會裡，政府就是國民的公僕，那我們做主人的就該主動做一些事情。

首先，是不讓僕人造成一些無可挽回的災難。
核四，是一個例子。
最近民間有許多停止核四運作的連署。我自己就加入。
我支持停止核四的理由，基於常識：一，核四相關工作上，已經看到有許多混亂失序的問題；二，以台灣幅員之小，核能安全不容出現任何誤失機率，再小都不行。等待行政改革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容忍付出一些代價，但絕不包括核能安全可能發生的災難。
主管部門和一些專家可能會提出各種保證。但是對照一下近年來政府運作機能失常的許多現象，我們可以清楚地回答一句：「對不起，這件事情，你們保證不起！」

第二，不讓僕人怠工的情況惡化。
在這一方面，我認為美麗灣事件特別值得注意。
美麗灣事件不是單一的台東縣事情，也不只是關注環保生態的人才要關注。這是一個地方政府「玩法行政」而惡質作為，中央政府「依法行政」而不思作為的典型案例。其結果不只造成事件本身延宕多年，浪費社會各方資源，更可能為日後有心玩法的公務人員引為有例可循，從此國不為國，各級政府不為政府。
關心這件事情的人，應該清楚地指出此事的嚴重性，要求中央政府確切落實馬總統所言，「『依法行政』不能作為保守卸責的藉口」。

第三，主人毋須自我怨嘆，而應該主動自我升級、創造價值。
多年來，我聽到最多的兩大怨嘆：一，台灣一九九○年代錯失的黄金機會；二，兩次政黨輪替都帶來的失望。
其實，禍福相倚，這兩件事情都可以換個角度看待。錯過以前的黄金機會，我們更有理由創造未來的鑽石機會。兩次政黨輪替都不滿意，我們更可以確信這個國家的未來應該掌握在每一個主人的手上，而不能任由僕人浪擲、揮霍。
我們還應該認清另一個現實。二十年來，形成瓶頸的，不只政府，可能還有我們自己。
我們不妨自問：
我們是否錯把海港當農村，在一個開濶的海洋裡卻擺脫不了小農耕作的心態？
我們是否錯把安定當安逸，在前人打下一個自由而開放的基石後，卻安於就地享受風光，而不思繼續攀登？
如果主人相信自己就能創造未來，而不是只等待僕人幫他規劃未來，那麼台灣各行各業的工作者都應該相信：與其坐聽政府高呼「壯大自己，連結亞太，布局全球」的口號，不如自己主動實踐這個願景。

最後，我們需要相信理性思辯的力量。
民主社會，本來就該接受各種喧囂、吶喊、動盪、混亂的雜音。但民主社會也應該有空間讓代表理性、細語、安定、秩序的聲音存在，並相信這些聲音可以在社會前進的過程中產生一定的引導性作用。
相較於其他華人地區還沒有讓此事發生的條件，如果我們卻自我設限、退縮，那是對不起自己的時空定位。
相信理性思辯的力量，是我們今天能夠在這裡的來路，也是去向。

郝明義
(作者為出版人，二○○九年擔任國策顧問至今)

(本文發表於2012年1月30日＜中國時報＞)

蔡主席：
很多人都說，今年台灣大選會讓人記住的有兩件事：一是選舉的結果；一是蔡英文的選後聲明。
您的發言，不同凡響，感動了許多對您並不了解的人。包括中國大陸的人。
您說： 「未來這四年，雖然我們沒有辦法以執政者的角色，來實踐我們的理想；但是，這並不代表，在野就沒有力量。」因此，我也想就這段話特別提出兩點建議。
選後，許多人對您在一些地區，尤其是南部縣市的得票不如預期，難以接受。
有人歸因於動員不夠。另外也有人在討論：即使在南部，許多支持民進黨的人，在立委和總統的投票上會不會產生不同的考慮？他們投立委的票沒問題，但是在總統的這張選票上，會不會因為擔心兩岸經貿一旦倒退而影響到自己的現實，而有不同的想法？
因此，就一名中華民國的公民對他所期許的反對黨主席，我想給您的第一個建議是：對於這種現象，不應該止步於泛泛的臆測，而應該做深入的調研。因為這個現象不只和如何解讀一些不表態的「中間選民」有關，隨著馬總統連任，兩岸經貿更進一步拉近，它對四年後的總統大選，影響可能更大。民進黨如果想在四年後走上山頂的最後一哩路，就應該在現在就切實了解其根由，並尋找對策。您雖然堅辭民進黨主席，但是在離任之前，卻有立場也有責任徹底檢討這次選舉結果，尤其在如此重大的一個現象上。
第二個建議是：在您離任之前，啟動民進黨重新檢視如何面對「九二共識」，並提出新的兩岸政策。不論民進黨下任主席是誰，不論下一次要挑戰最後一哩路的是誰，這兩件事都是他／她要面對的，並不免成為箭靶的。而現在由您來啟動對這些事情的正視與討論，卻有充分而正當的立場：深刻檢討這次選戰，以為後師之鑑。否則，如果民進黨還是提不出新的兩岸政策，四年後的選舉，不難想像 貴黨形同把兩岸議題的制高點優勢繼續拱手讓給對方。
政治人物做的事情再多，也不如掌握一些關鍵時刻的奠基性工作。今天大家談到台灣的解嚴，會說「當年如果不是蔣經國……」。談到大陸的經濟發展，會說「當年如果不是鄧小平……」。如果您今天能掃除障礙，啟動民進黨從新的視野來檢視兩岸政策，進而對民進黨的未來產生深刻影響，將來大家一定也會說「當年如果不是蔡英文……」 。
投票那天，令人感觸很多。回想三十多年前的選舉，投票所是一些火爆事件的引發點；二十年前，投票所是反對黨要緊盯監票的重地；近十年來，投票所成了社區一個比較大的活動地點；到今年，我發現自己要去投票的地方竟然是自家樓下的一間圖書室。圖書室外面，負責維持秩序的警察，真正能做的事不過是幫一名投票的媽媽照顧她的寶寶。
台灣的民主，不但深化到血液裡，也成為我們最自在的氣質。而在這漫長的民主之路上，黨外以及民進黨的積極參與和貢獻，煥發著耀眼的光芒。未來四年，是中華民國關鍵性的發展階段。我們對執政的國民黨有很深切的期待，對於在野的民進黨，也有同樣的期許和請託﹣﹣在兩岸政策這種影響我們如此重大的事情上，不要拘泥於成見，而能更積極地監督、參與並發想。如此才能符合您在選後聲明中所說的在野者的力量，也符合大家對兩黨在重大政策上正向競賽的期待。
我看到您開始謝票之旅，並提出三個檢討方向。因此不揣冒昧，建議可再深入探討之處如上。

郝明義
（本文作者為出版人）

(本文發表於2012年1月20日＜聯合報＞)

馬總統：
多人指出：這次選舉您之勝出，不是因為政績或選戰突出（否則不會得票大幅下跌），而是選民對「反九二共識」（以及其可能再次造成鎖國效應）做了公投。因此選後看到您要劍及履及地改革，我想建議如下。
首先要說的是，大家對民進黨「反九二共識」的否決，不等於對您目前兩岸政策的肯定。過去您雖然開啟了三通，但是在兩岸政策的戰略、人事、戰術上，卻有許多矛盾與混亂。其中有當進不進之處，也有不當進卻冒進之處；有當守不守之處，也有不必守卻糾纏死守之處。政府談到三通的成果時，講得最多的是農產品賣了多少、來台觀光陸客增加了多少、大陸各省來台採購增加了多少，而看不到更有企圖心的格局，更有策略的布局。接下來的兩岸政策，您需要全面重新整頓。否則，不只是貽誤時機，還可能對我們國家形成新的危機。
再來，您應該儘快提出前瞻的國家論述。談到國家論述，您可能以為事涉敏感的統獨問題，不願碰觸。但國家論述不是別的，是執政者對國家未來發展方向的展望。執政者如果對國家說不出未來的方向，而只是拿一些和過去比較的數據來說明自己改善了什麼，那形同於看著照後鏡駕駛。許多人對您的施政「無感」，不在於別的，正是無感於您對國家發展方向的說明。
您再三強調連任將有「脫胎換骨」的施政。到底要脫的是什麼胎，換的是什麼骨，得先說清楚。這就是國家論述，國家未來的方向。沒有這些方向，卻想組成令人振奮的內閣團隊，想要施政脫胎換骨，很難。
全球經濟在極大的危機中，全世界的價值觀也在大變動之中。您面臨的其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您願意把中華民國的國家論述跳脫狹隘的統獨思維，提升到全球典範大調整的環境中重新定位，將不只為台灣走出新的方向，給海峽兩岸帶來新的互動，甚至對全人類都會產生新的意義。
最後一個建議，和全國的公務人員有關。
過去幾年，我們目睹各級政府單位的奇景。從陳雲林來台時警察對待國旗之不知所從、國軍軍紀的荒腔走板，到總統府讓一個精神失常的女人長驅直入、資深法官的弊案等等，林林總總的事件可能反映著一個普遍的現象：許多公務人員行事準則及方法的混亂失序。問題的根源很多。從李登輝前總統精省而給行政體系製造空白與紊亂開始，加上陳水扁前總統貪腐執政的副作用、第二次政黨輪替後許多公務人員還沒來得及調整的心態，以及今天全世界新生事務及變化之大之快，非過去傳統思維和行事模式所能處理的現實，內外夾擊，造成一個各級政府難以治理，公務員行事難有依據的困境。看報行事，成了公務員最便易之輕，也是不可承受之重。您身為全國公務人員的表率，應該建立能夠對應二十一世紀情勢的「廉」、「能」兼顧的治理系統。
這裡又可以看出國家論述之重要。今天政府財政緊張，資源有限，不可能事事逞「能」，必須有施政的重點。國家論述，正可以幫助您設定重點、重新調整資源分配的順序，並鎖定首要改革的行政系統和行事準則，再逐漸由局部而全部，次第推進公務部門的全盤翻新。不然，您再誠懇地和再多人討論出再好的國是方向，落到執行面都要大相逕庭。
恭喜您連任。並期待您承諾的實踐。
郝明義
（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