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眼淚】

1.
我初一的時候，母親過世。
一年多之後，我有了一位繼母，是韓國人。

時間已經過了快五十年，父親第一次帶她來家見我和妹妹的那天，卻清楚地就在眼前。

那是個夏天，她穿了藍色連身洋裝，和她姐姐一起站在院子裡。和我的媽媽是完全兩種不同世界的人。

我曾經在《故事》這本書裡簡略地提過我這位 엄마（韓文媽媽，發音 umma ）。

韓劇裡繼母修理子女的那種情節，並沒有發生在我們家裡。但是到我高中畢業為止，我們的衝突倒也沒少過，主要是飲食和生活上的文化差異而造成。

我年少不懂事，一不習慣就形之於言色。 엄마也是個敏感又脾氣火爆的人，立即反應，兩人不時會衝突起來。不過也從她身上，我體會到韓國人那種脾氣來的時候和你不共戴天，脾氣去的時候雨過天晴的個性。

我來台灣之後，和她的關係反而穩定下來。不住在一起，沒有生活上的摩擦，雙方想到的反而是對方的好吧。

來台灣後第一次收到家信，我父親的信寫些什麼早都忘記了，但是 엄마的信裡有一段寫惦念著我的話，卻難忘。她說，如果我不是來台灣讀書而是在首爾讀書多好，那她就可以經常搭火車來照料一下我的生活。

這幾天回憶 엄마，還想起她在中學階段對我一個關鍵性的影響。

有天回家，發現多了一台立櫃式二聲道電唱機。她本來是買來聽日本音樂和輕音樂的，但開啟了我買唱片、接觸流行音樂的機緣，不只讓我的青少年生活多了許多新奇的聯結，也為我打開了認識世界的另一扇門。

2.
父親去世後，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回韓國。

在一個巷子裡，帶著一個小院子的家，雖然不是我小時長大的地方，但是畢竟父親住過大約十年。我覺得處處都還有他的氣息和身影。尤其冬日，在我父親午睡中過世的炕頭，看著陽光像是日晷般緩緩在窗紙上移動，空氣安靜得似乎凝結，又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種流動。

也因此，那段時間我和 엄마很親近。

一方面是對父親的想念投射到她身上，另一方面是可以從她那裡知道、聯想起許多和父親相關的事情。

譬如1980 年代初，她曾經陪父親去山東老家探親，還住了一個多月。我父親一向話少，對那些經過也緘默不語。後來是從 엄마口中，聽到許多第一手情節。

엄마跟我父親生活多年後，會做一兩道山東家常菜。我回去的時候，她就跟其他韓國菜餚一起端出來，讓我滿足了回憶也滿足了胃口。

回韓國，住家裡，看 엄마，是很愉快的事。

3.
我和 엄마親近，但是也沒那麼親近。

我們之間還是有個說不出來的距離。

譬如，我雖然經常摟著她的肩膀拍照，但那種親密總有一種比朋友多，比母子少的感覺。
我和她說話早已不再有衝突，但也多了保留。

不過，就我和一位繼母之間所能維持的關係來說，好像也沒什麼更多好奢望的。

我老妹和 엄마則是另一種關係。

老妹一直住釜山。她的精力充沛，不管自己做生意還是去上班，都八面玲瓏。

我住台灣，在父親去世後我對 엄마能做的也只是繼續寄寄錢，但是我老妹則是一直肩負許多實際照顧家裡的工作，婚前如此，婚後也是。所以她和 엄마的互動和我完全不同。

一方面，很多時候，她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像韓劇裡看到的母女、姐妹那麼親密、嘻笑；另一方面，總會為生活裡的瑣瑣碎碎產生許多糾結和衝突。韓劇裡的許多情節，整天上演在她們之間。

엄마誇讚老妹的時候會用很多形容詞，兩個人吵翻的時候也會用很多形容詞。雖然大致就是吵吵和和，但有一兩次也真是十分激烈。

4.
近五六年，我們和 엄마之間多了個敏感話題。

父親過世後，엄마繼承了那棟房子，我和老妹都沒異議。我們原來都希望她就一直住那裡。她有房租可以收，又有我們給她生活費，日子可以很平順。房子後來舊了要修，老妹本來建議就大幅裝修，她來張羅。

但是 엄마選了另一條路，接受了房產公司安排和其他人一起重新合建的案子。她收了一半現款，搬去房產公司安排暫時居住的公寓，再等合建的房子落成之後擁有其中的一戶。

這件事情她完全沒有和我老妹討論，過程也完全沒讓她知道及參與。

老妹的傷心可想而知。不久，她又告訴我一個消息：現在 엄마和她自己親生的子女開始聯繫得很熱絡了。

之前，我們聽說過 엄마來我家之前，有過一次婚姻，也有孩子，因為受不了家暴而離開前夫。但也僅止於如此。直到這時，才得知她之前有三子一女。老妹先是和他們在 엄마 住處不期而遇，後來也就正式互相認識。這些子女和我們年紀都差不多，엄마 說他們過得都很好。

老妹又發現 엄마不知何時把原來的中華民國身分註銷，恢復韓國國籍，也因此，名下不再有我和老妹是她子女的登記。法律上我們成了沒有任何關係的人。她去問 엄마為什麼，엄마說這樣她可以在韓國申請到政府對獨居老人的許多補助。

那年春節回去的時候，我提醒 엄마 她已經是快九十歲的人了，也委婉地探詢她，雖然錢和房子的金額都不大，她在安排上有什麼想法。

엄마倒也坦白，就跟我說：當年她扔下四個「崽子」不管之後，也是個傷心事。所以現在她確實在想如何盡點心意。韓國人愛強調「親子息」（親生子女），她那天說「崽子」兩個字的語氣，我印象很深。

我跟她說：房子是父親留下來的，錢要用來分給她另外四個子女不太合適，但既然現在是她的，要怎麼處理，最後還是她的自由。但如果她真要分給那些子女的話，請她不要忘記也給我老妹分配一份。我的部份就完全不必考慮，我大兒子結婚的時候她包了一個大紅包，已經十分感謝。

엄마聽了之後，說她再想想。

5.
엄마是個很獨立的人，獨立的原因之一，是身體很好。到了九十多歲，生活一切自理。她本來信佛教，後來改信天主教，每天跑東跑西很虔誠地參加教會各種活動。

後來對她打擊很大的，是房子出了問題。不但合建的房子一直懸在那裡沒得完工，要追究責任，才發現當初簽的合約有問題，並且連合約正本都沒拿到。最後還是請老妹幫她奔波了一陣，但終究無解。

這時她也越來越多老人失智症的癥候。

譬如，她要我老妹去幫忙追究房子合建的事，找不到印章，就說是我老妹搞丟的；有時候給我老妹鑰匙回家拿什麼東西，晚一點就會責問我老妹偷了她什麼東西。

更麻煩的是：去年起， 엄마開始忘記電燈開關操作，甚至忘記關瓦斯，隣居發現報警，警察聯絡的人仍然是我老妹。

我老妹對 엄마也有很特別的情感。一方面很多時候被她氣得咬牙切齒，一方面卻總是對她放心不下。這些事她一面上火一面做，搞到自己出現神經衰弱的癥狀。

今年春節，我回韓國的時候，親身體驗了 엄마的情況。我要她來飯店和我一起住。晚上我聽她悉悉索索地起床，去開了房門要往走道出去。我叫住她問她要去哪裡，她說要去洗手間。

去年老妹曾經幫 엄마安排過一家養老院去住，但她進住一天就堅持離開，在院裡大閙一場。今年我看這個情況，只得再設法說服她。

那天我勸她應該趁自己神智還認得我的時候，討論一下接下來怎麼辦。

엄마終於把她隨身不離手的一個皮包打開，破天荒讓我看了六個存摺。大部份帳戶都只是零錢，只有一個帳戶有些金額，但是和老妹告訴我她所知道的數字比起來，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我問她其他錢去哪裡了，엄마完全沒有印象，講不出來。問她是否給了那四個子女，她也說不上來。

春節離開釜山的時候，她同意由老妹安排去住安養醫院。她剩下那個帳戶歸老妹代管，我給她的錢也改匯給我老妹處理。

6.
老妹安排 엄마住的安養院離她工作的地方很近，以便探望。

住進不久之後，有一天老妹打電話給我，說 엄마要跟我通話。

近一年，和 엄마通話都不是愉快的經驗。她總是在電話裡激動地數落老妹一些事情，我要解釋，她就嫌電話線路不好，或是說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但那天是很久以來，或者說從沒有過的，엄마在手機另一頭的聲音十分平靜、穩定又清楚：「你怎麼都好久沒打電話給我了？」

不知怎麼，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不折不扣是一個母親在質問兒子的語氣。

我趕快說：她進了安養院已經不使用原來的手機，所以都只好等老妹去的時候再說。

「那她前幾天來，你也沒跟我通話啊。」她繼續很平靜地說。

我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就趕快問候她，並且說會很快找時間回去看她。

那天通話，엄마說話的聲音實在太過平靜、穩定又清楚，反而讓我有種奇異的不安。（直到寫完這篇文章也貼出來之後，才意會到那是她最後一次和我的語言溝通。）

沒多久，五月初，老妹通知我 엄마染上流行感冒，出現肺炎，情況很嚴重，醫院說情況不妙。

我心裡一跳，馬上準備在周末回去看她。但偏偏在桃園機場遇上從沒發生的事，說我的電動輪椅電池安檢不過，沒讓我登機。

我安排了一個星期後回去，突然想到何不持誦《大悲咒》迴向給 엄마。

以前我持誦《大悲咒》都是迴向給亡者，這次我想 엄마的病情既然十分嚴重，應該持誦迴向給她。如果我相信亡者有意識，可以接收得到訊息，那麼更該相信在生死邊緣的人也有意識可以接受得到。何況這也是我唯一可做的事。

於是每天我就當 엄마坐在我對面，跟她一面說明，一面走一遍完整的儀軌，持誦《大悲咒》迴向給她，迴向給無始久遠以來幫助過她的法界一切有情，也迴向給無始久遠以來因為她自己的貪瞋痴慢疑而傷害過的法界一切有情。

持續幾天，還沒到我回韓國，老妹很高興地在LINE 上跟我說：엄마好轉起來了。

到我回釜山那天， 엄마還是很虛弱，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可是老妹跟她說哥哥來了之後，她隔著段距離和我深深對望了好一陣，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我也什麼都沒說，回應她點了點頭。

那天她吃完晚飯下床，拿著助步器努力地出房練習。只有老妹繼續和她說話，我們之間一句話也沒說。我自己覺得無言勝有言。

回到台灣，我持續持誦迴向給 엄마，後來聽老妹說她幾乎都完全恢復了，忙別的事情也就停了下來。

進了七月，老妹又告訴我不好了， 엄마因為這一陣子恢復得不錯，堅持要自己上洗手間，結果滑倒撞到腦袋，陷入昏迷，醫院說要隨時準備後事了。

我趕快再繼續持咒迴向。
但是就一個今年九十二歲，現在又重摔到頭部的老人，該如何禱告才好？

我向觀世音菩薩禱告，說我實在不知道這時還是應該祈請祂幫助엄마恢復健康呢，還是引領她不要再繼續受苦，直接去光明世界才比較合適。最後我只能說，祈請觀世音菩薩幫助 엄마「走好人生最後旅程」，而不說「走完人生最後旅程」。這次摔倒是否就是她的最後時刻，還是請觀世音菩薩決定。

持咒禱告了幾天之後，等到我回去看她的時候，又有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엄마從完全昏迷狀態開始有反應了。雖然左半身不能動，但偶爾可以睜眼，對一些問話有反應。醫院說這很奇特，可以確定不會是植物人，是中風的情況。

那天我在她床邊跟她說，不論她要準備恢復健康，或者覺得在這個世界太辛苦了選擇離開，都請她寬心。我們的宗教不同，但我會請觀世音菩薩護佑、引領她。

我握著她的手，親了一下，跟她說：엄마，사랑합니다。（媽媽，我愛你。）

7.
八月，我要出差去歐洲和美國。

路上和老妹聯絡，聽說엄마繼續轉好，從只能打點滴進步到可以喝粥了。

我實在不知道觀世音菩薩的旨意是什麼。幫助她「走好人生最後旅程」到底是如何走好？難道真的要讓她又重新恢復過去的狀態？那又為什麼要摔這一次？

我不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旅途上繼續每天持誦《大悲咒》迴向給她。

有一天打完坐，我突然明白了。這還是她自己的意志。一定是她自己覺得在這人世還有未了的心事，在等待什麼，才這麼頑強地生存下來，繼續改善體能。

她的心事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四個子女。至少，想再見他們一面吧。

但這多麼令人沉重。

事實上，從 엄마住進安養醫院起，老妹就和那四兄妹聯絡，通知他們此事，並詢問是否願意一起負擔費用。結果沒有人願意來探望，只有其中一位同意分擔一點費用，但也只匯了兩個月之後就停止，再沒消息。

엄마應該承受不起這件事情吧。

也因此，前幾天當我在美國聽老妹說 엄마情況急轉直下，醫院通知她準備後事，也問了經過之後，不覺得意外。

醫院說，前幾天有個女人去看過 엄마。那人自稱是侄女，但是和엄마說話的時候又一直稱她是「老太太」。醫院很訝異地跟我老妹說：那個女人怎麼和你媽媽長得一個模樣。

就在此事過後沒幾天，엄마在一天早上停止進食，中午也沒有。傍晚醫院通知我老妹，到當天接近午夜時她就過世了。

엄마的意志力終於讓她等到了一個答案。答案雖然不是她希望的，畢竟可以離開了。

8.
因為我一直在幫 엄마持咒迴向，所以在知道她真的走了的時候，相當平靜。

甚至，當我在回程路上因為班機誤點而漂流在倫敦機場，一度趕不上星期天葬禮的時候，也沒有激動。反正我會繼續為她持咒，能不能參加葬禮，好像也沒有那麼緊要。

但我真慶幸還是在星期六晚上趕回台北，星期天凌晨帶著我大兒子又趕到釜山。

韓國的葬禮不像台灣這麼講究吉日等等，都是從人過世那天算起的三日葬、五日葬等。我和老妹討論是三日葬，所以定在周日早上。

老妹的本領在這短短兩天時間裡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憑著人脈關係，硬是在法律上和 엄마 沒有親子關係的狀況下，取得辦 엄마葬禮所有必要的證明文件，並且邀請到相當多的朋友，以及釜山市政府的人前來祭奠。

我抵達釜山後，則是最後的家祭，然後就出殯了。

我問老妹有沒有邀請那四個子女。她說當然有，而對方的回答是：已經麻煩你這麼多了，就請辛苦到底吧。結果沒有任何人出現。

我在 엄마身後事上唯一參與的，是堅持要土葬。這也有個插曲。

엄마過世後，她的天主教教友來告訴老妹，說她曾希望身後要安排火葬，把骨灰揚撒山林。엄마留了筆錢給教會，但也註明要她女兒才能動用。

我老妹看到那張紙上寫著她的名字和電話，哭了起來，說你終於還是承認我是你女兒。而跟著那張紙條，엄마一直找不到，說是我老妹搞掉了的印章，原來也留在教會裡。

我記得當年父親過世時，曾經買了兩塊墓地，旁邊有一個空位就是留給엄마的。所以就請老妹去查有沒有證明，現在是否可用。

老妹回覆我說那兩塊墓地當年是用我的名義買的，所以現在也可用。於是她跟教會説還是要土葬。

星期天早上，我來到 엄마靈前祭奠過之後，看著我的大兒子負責抱著她的遺照往靈車出發的時候，突然一切都十分平靜，十分清楚起來。

我跟 엄마說，她頑強地堅持到最後想知道的答案，畢竟清楚了。不論她有多少個孩子，現在就是我們兩個孩子。不論她有幾個孫子，現在就是這一位長孫在送她。

並且，她現在的墓地就在我父親旁邊，可以重聚；我回台灣後，會把她寫進緬懷祖先的慎終追遠的牌位中。對我來說，她不再是那個或多或少保持著一個距離的엄마了。

我跟她說，不論是觀世音菩薩引領她到光明淨土，還是上帝要引領她進天堂，她都可以放下所有過去的悔恨和遺憾，安心地前行了。

那天晚上忙完一切之後，我和老妹核算了葬禮的花費。把奠儀和엄마留給教會的錢合算起來，不但支付了所有開銷，還有餘錢可以連父親的墓地也趁機整修了一遍。

這樣我要老妹收下原先代管 엄마帳戶的錢，雖然金額不大，但正好相當於當初我建議 엄마算我老妹一份的分配。我相信엄마會同意這個安排。

一切都剛好。

夜巡貓路過的話，如果聞到一個女子的眼淚的味道，相信也會看到她淚水後的微笑。

觀世音菩薩的確護佑 엄마走好了人生最後的旅程。

9.
我是在那天下午開始寫這篇文章的。
當時到了墓園，因為墓地在山腰，我上不去，就留在車子裡。

我遠望著大家一路把她的棺木抬上去，拿出電腦。

窗外輕風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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