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飛帆們錯過的事看2020大選（上篇）】

近二十年來，每次總統大選前，緊張的氛圍中總會聽到有人說是要亡國了，準備移民了。說話的人，通常都上了年紀。

這一次特別的是，不論是自嘲或當真，我聽許多這麼說的人都很年輕，三十來歲。

我很訝異他們怎麼會如此悲觀。因為不論目前枱面上的情況如何，他們手裡握著特別的機會，真正決定這次選舉結果的，將是他們。

因此我寫這篇文章，上篇談這次大選被煙幕掩蓋掉的核心議題之一；中篇談的是核心問題之二，以及對幾位候選人的評價；下篇談太陽花世代曾經錯過的事情、還有什麼機會可以掌握，以及為什麼。

——兩黨輪流欺負人的政黨輪替——

五月下旬，我在東勢的一個河床地上。

我剛從台中過來，看到一條新建的快速道路，綿延接上一道新建的高架橋，橋來到這塊河床地的上空中止了。

橋斷在那裡，好像一條截了頭的蛇，露出肚子裡的鋼筋。

這個地方我三年前來過。

從豐原到東勢的這條快速道路，國民黨胡志強主政的時候強推，但是有一段要在石岡區打隧道的路線環評出現爭議，居民和環保團體並肩抗爭。

抗爭的人主張：那段路線最好的解決方案是走大甲溪河床，這樣一來不必徵收民地，同時可以治理河床。

他們的抗爭有了成果，等來了台中市的政黨輪替。

然而，原先和居民站在同一陣線抗爭的林佳龍，主政之後卻不走河床，要另走和一條自行車道共構的路，因為這又涉及土地徵收，所以輪到大家要對他抗爭。

林佳龍比胡志強更強勢的是，發明了很特別的「一個案子兩種環評」辦法。他把這條快速道路的工程分成5個標案。其中1、2兩標的地段爭議最大抗爭人數也最多，林佳龍說要進入二階環評，至於3、4、5標，說是沒有高度危險，就先開工。

抗爭的人除了抨擊「一個案子兩種環評」違反環評制度之外，也追問如果3、4、5標先開工，那萬一1、2兩標的二階環評沒過呢？

林佳龍不理會，照樣開工，結果前年在環評行政訴訟中敗訴，上訴到今年一月，台中市政府敗訴定讞。這條快速道路4、5標工程款花了大約九億元，蓋成了一條沒有頭的死蛇。

看我們在拍照，附近的人好心地提醒：「晚上來看比較好看，有燈會閃啦。」

原來這條蓋了一半的高架橋雖然被封閉，但是橋上的路燈和燈飾到了晚上仍然會亮起來，成了一個景點。

現在國民黨拿回台中市了，我問石岡居民代表李蔚慈，盧秀燕會怎麼辦？李蔚慈樂觀地說：「她會考慮吧。走河床才是正道。」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李蔚慈打電話給我，說盧秀燕又要重啟環評，這幾天當地各里里長收到說明書，她把這條快速道路路線又改回當年胡志強時期的原設計了。

我問李蔚慈，這是否又要抗爭了？

「是啊，我們本來只是平民百姓，這兩黨政府把我們逼成抗爭專業戶了。」她說，自嘲地笑了一聲。

東豐快速道路證明：所謂政黨輪替，不過是讓國、民兩黨輪流聯手欺負人民。而接下來看，會發現幾乎所有的土地徵收案都是如此。

——聽過政府盗賣人民土地嗎——

多年來，國、民兩黨總是在選舉前激昂高呼「政黨輪替」，說得國家、地方前途不換他們做就完了，但是一旦真給他輪替，他們就換了位置就換腦袋，成了奇景。

奇景的根由是：藍綠之爭、統獨之爭的表面下，不分黨派的政治人物都沉溺於台灣社會一些習慣性思維和既得利益上。

土地開發，正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只要涉及土地開發，不分顏色的政治人物頭腦就會發生奇異的變化。

結果，以東豐快速道路案來看就很清楚，藍綠兩黨輪流比爛，互相輪替的結果，只是爛方案交互輪替。

再看最近因為有高層有力人士關說標案而受注目的「中華郵政園區」。

這個園區位於曾經很受注目的「林口A7區段徵收案」之中。上次大選的時候，我去參加桃園區綠社盟立委候選人王寶萱的選前之夜，到過這個地方。王寶萱的重要政見就是反對航空城土地浮濫的徵收計劃，選前之夜就辦在一個叫徐玉紅的人所提供的帳蓬裡。而徐玉紅是早於航空城計劃之前，「林口A7區段徵收案」的釘子戶。

當年「林口A7區段徵收案」徵收案是因為國民黨政府號稱要解決年輕人的居住問題，打著「合宜住宅」旗號而推動的。

然而，總徵收面積高達236公頃的此案，合宜住宅真正使用的土地面積只有10公頃，僅佔總徵收面積的 4.2%。換句話說，用合宜住宅的幌子，「真正的目的乃是藉由政府的公權力，剝奪人民的土地，並移轉給建商及財團。」徐世榮教授所說。

此案不但因為馬英九總統及吳敦義副總統要競選連任，用特急件處理通過，創了最快紀錄，更特別的是，還用了一個新創的「預標售」制。也就是「區段徵收說明會」都還沒辦，內政部就已經先在兩個月前「上網公告招標」了。

換句話說，土地及房屋所有權還在人民手上，人民也還住在自己的房子裡，但是政府卻已經把人民的土地預先標售給財團及建商了。「憲法第15條財產權應與保障的規定形同是廢文。」徐世榮說。

監察院調查後，指出這種「預標售」制「並無法令依據 ，實有違先徵收後標售之正常程序，引發民怨，也有 違憲法保障人民基本權利之虞，核有違失。」

但徐世榮說內政部不但只是回覆下不為例，船過水無㾗，也沒有任何懲處，負責區段徵收的人隨即升官。僅有葉世文因為另案收取遠雄賄款被收押之後，連帶供出「林口A7區段徵收案」也收了遠雄600萬賄款，後來被一併判刑。

當年以大埔案為代表，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對當時國民黨政府從中央到地方的土地政策憤怒，其來有自。

徐玉紅說，後來她有可能就南北奔波，去聲援其他迫遷抗爭。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當事人那種無奈，和求救無門。」徐玉紅說，「你以為政府是來保護你，結果政府是用水來淹你，用火來燒你。」

國民黨許多人，這兩年一直強調「討厭民進黨」是全國最大黨。但他們忘了：民進黨上台之前，「不要國民黨」才是全國最大黨。而許多討厭民進黨，主要是因為他們上台之後一再複製祖師爺國民黨的惡形惡狀。

——南鐵東移抗爭八年不退的原因——

台南鐵路東移案，是賴清德揮之不去的爭議。

本案爭議的本質，也是政府假借名目，不必要地選擇大量徵收民地。

抗爭者代表陳致曉說：政府在1995年的計畫原本使用原台鐵路權土地，再借用部分⺠地建置臨時軌道，施工後還地於民。即使要徵收，也只需要徵收0.23 公頃民地。但後來政府卻啟動東移計畫，把鐵道大幅東移，徵收民地的⾯積也增加⼗幾倍成為3.03 公頃，造成三百多戶家庭被迫遷。

2009年賴清德還是⽴法委員參加公聽會的時候，和其他立法委員與市議員都站在反對東移的立場，要求鐵⼯局「重新檢討評估路線東移的問題」（見附圖）。但是等到他次年成為台南市⻑之後，就翻臉鐵腕執⾏。而前一年和賴清德一起反對東移的民進黨立委、市議員，除了蔡旺詮之外，也全都改變立場了。

我問陳致曉，賴清德到底造成什麼傷害，使他們堅持抗爭⼋年不退。陳致曉說：他們最憤怒賴清德的恐嚇和抹黑。

恐嚇，是賴清德對外營造和諧親民、努力溝通的形象，但實際開會的時候，現場以不成比例的警力伺候，強勢動用警察權制止人民發言，完全是開民主之倒車，和國民黨威權時代的行徑別無二致。

至於抹黑，陳致曉說他們要求的一直是召開「行政聽證」，把爭議澄清，但是賴清德始終抹黑抗爭者，說他們要的是提高補償費。

最近賴清德為了選舉出了本書，我讀了其中有關他所言有關南鐵東移的部份。他沒有提自己當年當立法委員的時候曾經反對東移。

我看很多地方和抗爭者所言完全相反，就拿了三處跟陳致曉核對。

賴清德說自救會剩的家數只有個位數，陳致曉說是四十九戶。

賴清德說自救會版本拆遷的範圍更大，陳致曉說他在正在進行的都市計畫行政訴訟中要求對方提出證據，五個月了沒見下文。

賴清德還說：「鐵路自始至終沒有東移」，「反對者不敢講反對鐵路地下化，只講反對鐵路東移，但根本沒有東移」。

陳致曉回答，賴清德能連這一件大家公認的事情都講成這樣，他也不知說什麼了。

因此，他說光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和公義也要抗爭到底。除了都市計畫行政訴訟外，「我們也準備展開土地徵收的行政訴訟，甚至將會提出一系列釋憲案，以翻轉政府掠奪土地的戒嚴體制。」

——桃園航空城重演的戲碼——

土地徵收鬧出抗爭，不外乎兩個戲碼：政府在可不徵收民地的時候，偏要徵收；可以不必徵收那麼多民地的時候，偏要立下各種名目擴大徵收。

桃園航空城計畫，也屬於後者。

2010年區域計畫核定時，航空城只要徵收一千多公頃就好。可是到了2014年，徵收面積卻擴大到3155公頃，多了快兩千公頃。這段時間民間抗爭，有老農飲藥自殺，激發同情，後來成為桃園國民黨市長吳志揚敗選的主要原因之一。

鄭文燦在選前也是猛烈攻擊航空城徵收範圍浮濫，說上任後要砍掉重練，但是等他當選之後，就不提這件事了。

鄭文燦的策略是：他先在上台後給航空城取了個漂亮的名字「綠色經濟版航空城」，再就是以拖延戰術沖淡社會大眾對他食言的記憶，也稀釋抗爭者的聲音，然後把原先的計畫照單全收。等到2016年，鄭文燦就把航空城計畫「原封不動」送審，去年完成都市計畫再審定，現在則說是到明年就要完成區段徵收。

徐世榮說，這個台灣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徵收案，需要大家共同關注接下來的發展。

——和「下不為例」相輝映的「道歉」——

在中央執政的蔡英文，另有爭議。

國民黨長期執政搞地方派系，打著建設之名發展綁樁系統。取代國民黨上台的民進黨政府，本該銳意革新，但蔡英文上台不久就提出八年八千億的前瞻計畫，其中至少一半用在軌道建設上，也被詬病為不惜「為舊有的工業生產模式打開國家資源的大門」，目的是綁樁。

論者除了指出走上蚊子建設的風險之外，也擔心土地開發過程裡涉及區段徵收的爭議。

當時行政院長林全先是保證前瞻計畫裡沒有區段徵收，結果卻被踢爆報告書裡「38項計畫中至少有18項有提到區段徵收」。

被踢爆之後，林全的回應是：「沒關係，我也可以道歉」。這和馬英九政府對監察院糾正「預標售」，只回一句下不為例即可，前後輝映。

更嚴重的是：為了硬要通過前瞻條例，竟然立法過程中漏列了落日條款，也照樣不做任何補救，不折不扣的踐踏立法程序。民進黨才因為人民厭惡國民黨強推服貿協議而踐踏立法程序，才得益上台，馬上就有樣學樣，變本加厲。

——沒有顏色逃得過——

藍綠政治領袖都是涉及「土地開發」、「建商利益」就換腦袋，那麼所謂另一色的柯文哲呢？

柯文哲打著要揭穿遠雄大巨蛋弊案、和大巨蛋解約的旗號上台，後來諸多髮夾彎可以表列不說，監督了大巨蛋四年的都發局長林洲民被調任而辭職之後，還指出了柯文哲身邊「趙友友」的身影。

尤其誇張的是：四年前上台時強調公開透明的柯文哲，這次在台北市政府官員召開「喬蛋」會議的關鍵紀錄曝光後，以「被竊聽」為由而發怒來模糊焦點。而最新發展是，那個會議全程一小時二十二分的錄音也曝光，台北市政府官員如何在會議中努力幫遠雄「想辦法」解套的作為攤在大家眼前。

郝龍斌市長任內留下大巨蛋和其他有爭議的土地開發案，但他有一件被稱為少數難得的政績，那就是在2014年訂定「臺北市容積移轉審查許可自治條例」，開始實施50%容積移轉必須折繳代金的制度，並且明定3年落日條款，廢除久受詬病的「捐地換容積」陋規。

但是到了柯文哲任內卻守不住這個成果，在2017年5月，坐視台北市議會修法推翻這個得來不易的辦法，「捐地換容積」得以復活。巢運負責人彭揚凱說：「柯P雖信誓旦旦要將『人民的乳酪』拿回來，但終究只是說說而已，能做的不過是責任推中央、怪議會。」

——年輕人看不到未來的禍根之一——

我們經常聽到：藍綠之爭、統獨之爭導致了台灣今天越陷越深的困境。

但顯然另有一個事實是，台灣有一個長期的困境，政治人物無能也不想面對困境，就只剩藍綠之爭、統獨之爭最好操弄。

困境的根源，是台灣社會各種老舊思維與習慣所造成的結構性糾結。迷信土地開發，以及房地產的利益，正是其一。

國、民兩黨執政，都迷信房地產是火車頭工業，也都把房地產價格的升降，當作執政成績來看待，所以如此熱衷土地開發。

這些迷信，不只在經濟上容易錯置社會資源，也誘惑政治人物墮落、滋肥地方派系的癰患，並且使政府在威權時代的餘毒始終無法清除。

對年輕人直接的影響則是：使得居住正義遙遙無期，高房價成為年輕世代看不到未來的禍根之一。

年輕人看不到未來，就是國家看不到未來。

而這個核心議題卻被大選其他的煙幕掩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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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林飛帆們錯過的事看2020大選（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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