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 不是 EVA – 系列之六 (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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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a 不是 EVA 】系列之六 (完結篇)
在《創世紀》的故事裡,世界是先有男人,然後,女人取自男人的肋骨而生。
那女人叫夏娃,英文常作 Eve。而 Eve的另一個名字就是 Eva。
長榮起家,是在海運。其後,才有航空。
長榮海運、長榮航空,在中文裡都是同一個「長榮」。
但是在英文卻不同。
海運的長榮是EVERGREEN,航空的長榮則是 EVA。
所以,我寫這個系列文章的時候,想到了「Eva 不是 EVA」這個標題。
因為,長榮這次罷工,不論是從空服員清一色是女人,還是 EVA 企業名稱的巧合,還是罷工訴求的本質來看,我覺得都像是在呼喊長榮的注意:一如女人脫離了男人的肋骨之後就成了對等的一個人,這些空服員也在提醒她們需要被重新對待。
——–「我就是要專制」的因由——–
工會的常務理事李瀅跟我說:不論是請假方法,或其他的地方,這些年來長榮都有慢慢的改善,不能說都沒有進步。
「但他們心態上十分保守,我是老闆,你就一切都要聽我的。」她說,「他們很像是活在戒嚴時代,不然不會有那位副總出來說我就是要專制怎麼樣。」
李瀅說:她們就是希望透過罷工,讓公司改變高壓的企業文化。
這次罷工訴求裡有一項對「勞工董事」的要求,也是長榮反應最激烈的,從罷工開始到結束,都以「勞工董事」的要求違法為由,而追訴每天3,400萬元的賠償。http://bit.ly/2SA1ja0
李瀅說:她們要的並不一定是「董事」這個席位,而是希望公司做重大決策的時候,公司經營的資訊要給一線的員工知道。她們認為:把勞工心聲帶到枱面上、參與公司治理,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在打破威權管理。
另一個訴求重點是人評會,她們希望解決黑箱約談的情況。
「公司要懲處一個人的時候,應該讓勞工代表有機會進去了解事情的經過,有機會參與討論的過程,才能真正解決長榮航空專制獨裁的這一塊。」李瀅說。
(相關說明請看前文的各個「關鍵字」。)
所以她說罷工的八個訴求裡,有三項是為了打破威權管理。
——–有關工會——–
但是如我之前所言,我會寫這個系列的起因,在於聽空服員在現場吶喊「反長榮威權,爭空服員尊嚴」的聲音,沒法和她們的八個訴求聯結在一起,其中有一種巨大的差距。
譬如,「日支費」的調整,排在八大訴求之首。
而照我訪問所得的理解,「日支費」可以比喻為長榮計入薪水的「差旅費」。
所以,且不說如何把「日支費」解釋得清楚就是個課題,就算解釋清楚了,也不免讓人產生另一個疑惑:那為什麼要把這個相當於「差旅費」的項目放到最前面呢?
訪問來到後期,我在了解空服員比較多的委屈之後,體會到「日支費」只是冰山的一角。但是以日支費為例,工會有不少情況是:需要談冰山的時候卻只談了那一角。
會出現這種情況,我自己的解釋是:主要在於經驗不足。而這又和工會的組織與運作方式有關。
法律上,發動這次罷工的是「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以下簡稱「空職工」),不同於長榮自己的「企業工會」,而看新聞,長榮也不時暗示這次罷工是受「外部工會」所鼓動。
華航在空職工裡的代表黃慧甄,把這次罷工為什麼由「空職工」發動講得很清楚。
黃慧甄說,華航有自己的企業工會,歷史悠久,在三十年以上。並且是一律全員入會,會費直接從每月薪資中扣。
但即使如此,到2015、 2016年間,華航的空服員感到有罷工需要的時候,仍然不得不另想他法。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企業工會總會偏向資方;一是企業工會全部一萬多名會員,又按職種劃分為「總公司」、「機師」、「空服員」三個分會。三個分會之間的立場、利害不一,所以當年華航即使改革派已經拿下其中空服員分會的主導權,但是要主張自己的權益經常碰壁,要行使爭議權又沒有法人資格,結果最後不能不出來另外成立「空職工」。當年華航的罷工,就是由此發動。
「不過我們很多人參加空職工的時候,在華航本身的工會就有很多經驗了。這一點和長榮不太一樣。」黃慧甄說。
長榮的企業工會歷史很短,只有三年。因為參加工會的人可能被公司特別「關懷」,所以空服員參加得很少。到2016年華航罷工取得成果之後,長榮的空服員受到鼓舞,更踴躍加入「空職工」。於是空職工底下再區分出「長榮」分會和「華航」及其他分會。
這次罷工的表決, 空職工的長榮、華航和其他分會會員都要投票。結果是長榮分會的會員3,276人中,同意票是2,949,不同意票是100、 無效票6。而華航及其他分會的會員數是2,657人,同意票是1,089,不同意票是6、 無效票16。這樣看,空職工全體會員投票同意罷工的比例固然高達68%,光看其中長榮分會的比例,是高出更多的90%。
「所以長榮有人區分『企業工會』和『外部工會』,其實是混淆視聽。在空職工裡的會員,仍然都是長榮的員工啊。」黃慧甄說。
至於成案之後,罷工的實際策略和行動,則都是空職工的長榮分會自己決定。
「罷工的範圍既然只在長榮,華航在工會裡的人不參與,也不會是華航的人告訴長榮的人你們該怎麼做。」黃慧甄說。
對於長榮空服員的委屈和憤怒,黃慧甄從近距離卻又保持著距離的角度觀察,認為早期,尤其是罷工開始之前的階段,訴求得很清楚。以六月四日那天的遊行來說,「台灣工人爭民主,長榮空服爭尊嚴」的訴求很強烈。
但是,她說看那天長榮的回應及新聞媒體接下來的走向,證明了長榮設定議題的能力更強,而空服員在媒體資源上遠遠不足。
我自己在訪問之後的感想則是:正因為如此,到了真正開始罷工的時候,工會更應該持續聚焦說明她們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民主,爭的是什麼樣的尊嚴,爭取社會大眾的同情。
而實際上到了罷工開始,社會大眾真正開始注意此事的時候,工會因為覺得之前該陳述的立場都已經表達過,現在到了要針對議題談判的階段,所以把訴求鎖定在那八點上。
對於我訪問過的工會幹部來說,她們都很清楚那八點訴求中每一點和「爭民主、爭尊嚴」的關聯,只是對許多沒和她們一起經歷過全部過程的人來說,則不然。
許多人都是對工會之前的訴求並沒有注意,等到罷工開始,真正開始注意的時候,卻沒看到冰山,而只看到那一角。
這也就是為什麼包括我在內的人,即使是支持她們,也感受到兩者之間有差距的原因。
——–怎麼看這次罷工——–
到底怎麼看這次罷工的成果?
如果從那八點訴求來看,所得不多,甚至許多人說,工會這次是大敗。
黃慧甄的觀察則不同。
她說,看工會幹部簽好團體協議之後,現場那麼多人即使聽到「日支費」完全沒有得到任何進展,仍然嗨翻,就可以知道:她們真正在乎的,其實根本不是透過罷工來爭取「日支費」金額多寡,而就是要透過罷工來表達她們的委屈和憤怒。
她說,這樣看,這麼多人能一路堅持十七天支持工會,是非常了不起的。
而工會堅持到最後,沒有被殲滅,就是勝利。
我對工會的運作所知不多,但是我同意黃慧甄所說,許多空服員應該不是透過罷工來爭取「日支費」金額多寡,而就是要透過罷工來表達她們的委屈和憤怒。
我會聽到那些年輕女孩子放下平常在飛機上輕柔、溫軟的聲音,改用高亢到有些破音,破音中又透著某種童稚的聲音在不斷地吶喊,原因在此。
那是 Eva 在對 EVA 吶喊。
被視同取自男人的肋骨而生的女人,一旦開始對男人吶喊,連續吶喊了十七天,這本身就是非比尋常的一步。
——–海洋世代的女性——–
有一點,長榮可能想不通。
那就是,為什麼過去三十年,那麼長的時間裡,並且在更為「嚴格」的辦法下,那麼多女性空服員都可以接受的事,今天在比較寬鬆的條件下,空服員卻沒法接受了?
我看到的原因,還是這幾年我一直在說的「海洋世代」對「陸地世代」之爭。
台灣社會的各個領域,長期各自有著傳統、保守的觀念和力量,匯整為一個可以名之為陸地世代的思維和價值觀;以1987年解嚴為線,那之後出生的人,則在各個領域都呈現不同的觀念和力量,匯整為可以名之為海洋世代的思維和價值觀。(參見附圖)
陸地思維和價值觀的特質,就是重視「穩定、秩序、尊重權威、自上而下的分配」;海洋思維和價值觀的特質,就是重視「變動、自由、個人意志、公平透明的分配」。
陸地世代的思維和價值觀,當然也因年齡的不同而有些差異,但基本上就如同高山、丘陵、平原、窪地、峽谷,怎麼變化都還是在陸地,有變化也是量變。但是到了海洋,則截然不同,產生了質變。
海洋思維對陸地思維的衝撞,發生在政治領域就是太陽花運動;發生在教育領域就是反課綱;發生在社會領域,就是這次全部都是女性的空服員挑戰了以陽性管理著稱的長榮罷工。
一群年輕稚嫰的女孩子,不顧各種資源巨大的不對等,以她們的意志進行了一場過去世代的女人無法想像的行動,也是工運前所未見的行動。
所以我在之前的文章裡寫:長榮接下來有兩個不同的選擇。
是要繼續走陸地思維的老路,把工會和罷工都視為敵方嗎?
還是接受時代已經改變,海洋世代的思維和價值觀已經呈現的事實,和工會與勞方站在比較平等的立場共同努力來調整體質?
儘管長榮做第一種選擇可能會最習慣,但是以我曾經是長期搭乘者來說,當然非常希望也建議他們能選擇第二條路。
長榮不妨想一下:台灣社會最長最大的一次罷工事件,由一群年輕女孩子發生在一間名為 EVA 的公司裡,是否值得用一個不同的角度思索一下其中可能的意義?
如果長榮可以轉換角度的話,我相信不只有機會因禍得福,翻轉自己的形象,還可以成為真正開放型企業的表率,在台灣政治的民主化之後,在經濟活動和社會觀念上也樹立新標竿。
——–更柔和、更寬容的女性力量——–
最後,要給工會和空服員什麼建議的話,我有一個方法上的,還有一個立場上的。
方法上的,就是更公開地說明、陳述自己的立場。
這次簽了團體協議之後,如果工會能完整地公布協議內容,也把為什麼同意某些條件,又為什麼讓步某些條件的立場做更完整的陳述,會更好。
譬如那二十五位先前被長榮當作「曠職」的空服員,工會後來雖然和長榮達成先改為「空白班表」再另行議處的協議,但到底會如何議處,想必在許多人心裡都有個問號。
後來我問工會的理事林昱嘉,她告訴我議處的方法是成立三人調查小組,長榮和工會各派一人,第三人則找一位雙方都可以接受的社會賢達或中立的立委等。
我相信不論是從善後或是開始新的路程的角度,工會如果能多做公開說明,會更好。
長榮空服員這次罷工,超出了台灣社會的經驗,當然也更超出了她們自己的經驗。
而整件事情最動人的是:不論她們在行動過程中出現什麼瑕疵,都無法掩蓋一群年輕女性在一個以父權管理為大旗的企業裡,按步就班,溫柔而堅定地進行她們合法罷工的光芒。
她們倚靠的,從來都不是什麼公關、媒體的資源,也不是軀體衝撞,而一直是女性的力量。
女性力量的特質,就是在堅定中更柔和,更寬容。
所以我去凱道向她們致意的那天,結尾說:「不論面對她們要抗爭的對象,或是面對離開罷工行列的會員,都該如此。永遠要相信柔性的力量、寬容的力量是最大的、最上的。」
這也是我在結語要說的最後一句話。(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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