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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系列公開信之四

I 反服貿運動

我看到的與我相信的

勇於迎戰,和善守天險與架構防禦工事,應該並行不悖

各位朋友:
之前幾封信,我都是以國策顧問的身分寫的。這封信,我回歸到一個出版業者的立場。
先從一個故事講起。
一九八○與九○年代之交,我開始去中國大陸和同業交流。就在那初識大陸的階段,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有天我要送一位作者傳真機當禮物,手邊錢不夠,找一位大出版社的總經理幫我解決了問題。他帶我去另一家很大的店頭,用一張支票代我付款,傳真機就帶出來了。可我注意到一件不尋常的地方,就問他:「請問,你給他的支票怎麼沒填金額呢?」
「留給他填啊。」他很輕鬆地回答。
「啊?那他萬一填了很大的金額呢?」我照台灣的習慣,想到交給別人一張空白支票就緊張。
「不會。我們上頭都歸同一個單位管,誰多填什麼金額都沒有用。」他還很得意地再加了一句:「還要加什麼稅啊地很複雜,我填錯了還麻煩,交給他們填省事。」
那台傳真機是送誰的早就忘了,但是「我們上頭都歸同一個單位管」這句話,以及大陸出版業上下游一體主管的印象,可沒有。

兩岸對比

這次政府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受人詬病,原因不外三個層次。
1. 要談哪些產業類別,事前無人知曉,這種黑箱作業,違反民選政府的行政程序正義。
2. 涉及範圍如此之大,影響如此深遠的產業談判,沒有納入國家發展或安全考量的整體架構下思考,而只以一般商業談判視之,並企圖用一句籠統的「利大於弊」就略過對個別產業的影響不談。
3. 忽視兩岸個別產業的特殊不對等性,實際談判策略與技巧遠不如對方。

出版上下游相關產業,正是這種特殊不對性的代表。
如果我們的政府官員多少用心一點的話,不難發現兩岸的出版上下游產業,呈現以下的對比。

台灣:
一,一萬五千家(登記有案的)出版社、七千六百家印刷廠、四十家發行商、八百家書店;全部民營,沒有國營業者,分屬不同行業、不同政府主管單位;經營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賺取利潤來生存發展;
二,絕大部份都是小型業者,除去港資集團等特殊情況的例外,上下游這麼多公司最常見的資本額在幾百到幾千萬台幣。
中國大陸:
一,五百八十五家出版社全都是國營,均為新聞出版總署及更上級的中宣部所主管;並且在「造大船、出大海」的政策下,集結為三家國家級出版集團、二十七家省級出版集團;每個集團都同時經營出版、印刷、書刊發行、書刊零售四個行業,擁有豐沛的政策支援和資源;
二,資產規模都極為鉅大;光省級出版集團裡,江蘇鳳凰出版集團的總資產就是兩百億人民幣。
這次政府在《兩岸服貿協議》中,一次開放了印刷、圖書發行、圖書零售,是一口氣打開了出版上下游產業鏈的三個環節。再加上在台灣做出版,既不需要出版社登記,又沒有書號控制,是人人可為之事,所以許多官員還一直在說這次並沒有開放出版業,是沒有意義的囈語。

信心、警覺,與準備

《兩岸服貿協議》產生軒然大波之後,我看到台灣可貴的現象是:儘管兩岸在許多地方對比懸殊,但是許多業者,尤其是一些沒有大集團庇護的小型業者,毫無懼戰之心。很多人儘管也對大陸鉅型出版集團一旦以分身進來而有憂慮,但還是相信以台灣自由、開放環境下所培育的創意動力,自然另有生存和競爭之道。
我當然也相信如此。
多年前,我接受一次採訪時說過這麼一段話:自由與開放的思想和社會環境,是創作和出版的最重要土壤。台灣與大陸相比,最引以為傲也有信心的就是這塊土壤。只要大陸在自由與開放的思想和社會環境上還落後,我們就該自信於自己一定處於領先的局面。如果有一天他們的自由與開放領先我們了,那我們更該歡欣,因為那時我們就可以參與那個廣大市場的開發了。
但是,我也相信:有信心與勇氣迎戰外敵,和有警覺於不要門戶洞開、天險盡撤,應該是並行不悖。應守之險不守,應架的防禦工事不架,卻只強調自己有接戰的勇氣和能力,智者所不取。
多算者勝,是任何競爭都不變的真理。我們一方面思考如何迎戰,一方面為什麼不趁機多檢視一下自己的環境,思考一下還有哪些補強、應變的工事要做?
譬如:

印刷業如果因為新的變化,出現出乎常理的殺價競爭呢?甚至影響擴及上游相關出版業者的成本結構呢?
我們需不需要趕快把「圖書定價銷售制」立法,以免大陸目前已經在發生的三五折割喉戰蔓延到台灣?
我們需不需要把多年來圖書館採購受限於《採購法》的「最低標」問題解決,以免未來只有特定實力雄厚的供應商會持續以低價折扣把持圖書館供書?
大陸二渠道出版在台灣目前就已經有許多代理人在運作,未來如果更多主渠道、二渠道來台灣都採用代理人運作?

當我們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由於兩岸出版相關產業的背景差異如此懸殊,是和我們面對任何西方國家,甚至韓國、日本等國家的競爭都不同的問題。
何況,政府在這次《兩岸服貿協議》中,根本沒有為我們爭取到對岸比較相對等的開放。

我們應該思考和討論的事情
我曾經聽韓國出版同業感嘆:根據他們的研究,真正要成為一個出版大國,必須有六千萬人口的國內市場腹地來支持。而南韓只有五千萬人。
不論這個說法有什麼根據,我們都知道:台灣只有二千三百萬人的市場腹地,是狹窄的。
最近我看到電子業、旅遊業等其他行業的代表性人物,或是參與過WTO 談判的官員等,都主張「不開放是死路一條」,或者「開放才會加強我們的競爭力」。

出版業固然有和其他行業相通之處,但也有特殊之處。台灣的電腦、手機、電視,或者腳踏車、網球拍、耶誕燈飾,這些產品都可以走出兩千三百萬人口的侷限,迎向全球六十億人口的市場。但我們出版的書刊不同。書刊的使用者,必須使用同樣的語言。所以我們出版的絕大部份的書刊要走出台灣,擴展市場腹地,只能西進,以大陸十三億人口市場或其中的某一部份為目標。但是如果大陸市場根本沒有開放,我們(就算)加強了的競爭力要用到哪裡?
這次政府在《兩岸服貿協議》中,到底為我們出版上下游業者爭取到什麼相對等的開放?他們的說法,到底是否屬實?

譬如:

他們說是為印刷業爭取到大陸開放商業印刷,是嗎?
他們為繁體字書進口爭取到「綠色通道」,夠嗎?
他們開放大陸的業者可以來台灣「跨境服務」,卻爭取不到對岸對我們業者有同樣的條件,為什麼?
他們接受了許多大陸和他們說沒法開放的理由,把長期的障礙再繼續障礙下去,這樣稱職嗎?

不論產業、企業,要加強競爭力,都應該有機會出去,去別的市場攻城掠地,大展身手。台灣當年經濟起飛,政府有各種獎勵、補助條例鼓勵各行各業的業者提著零零七公事包,去世界各地開闢市場。然而,對絕大部份只能以中國大陸市場為出口的台灣出版業者,過去在國共武力對抗的年代無法去開拓,是自然的;在李登輝「戒急用忍」和民進黨執政鎖國的時代無緣去張望,是要忍受的;但為什麼在國民黨重新執政,大開兩岸三通,進行各行各業的交流時,仍舊全然沒法為我們開拓新的市場可能?

我不只一次建議過政府高層:政府如果要真正積極為台灣的出版業和對岸談判,必須把出版的上下游綑綁在一起,「團結力量大」地和對方談判(雖然這個「大」和人家比起來仍然是「小」)。甚至,今年四月,包括王榮文、殷允芃、我,還有其他一些出版同業和文化部談到如何面對大陸市場時,當天大家的結論也是:如果出版業上下游各自去談,對方根本沒有理會我們的必要,只有把出版上下游,以及相關環節綑綁起來,以一個大集團的樣貌來試試,才有個起碼的立足點。所以我很訝異也遺憾的是,文化部後來不但沒有往這個方向努力,最後還接受了經濟部的說帖,在台灣本土就把印刷業切割出來開放給對岸。

我相信的
我相信:在一個民主社會,公民要監督政府做應做的事,也要自己準備好自己要走的路。
我自己一直在努力思考的是:身為一個台灣出版業者,除了西進大陸市場之外,如何從其他地方開拓那個「六千萬人口」的市場。
於是我決定進行一項越界的挑戰。我要從一個台灣的傳統出版業者,轉型為一個國際舞台上的數位出版業者。我相信,這如果成功,不但會給我自己的事業開啟一個新的世界,也可以給台灣許多其他中小型業者有所參考。
只是踏上這個路途之後,實在太遙遠也艱辛了。
為了思考數位出版的本質和特點,我花了十三年時間。
為了實際體驗市場的最前沿,我從去年四月隻身去紐約居住,進入漫無邊際的黑暗去摸索,甚至有一天騎著駛酷達被計程車撞翻。不過事情逐漸有所開展。
近四年來,我們開發的一個數位學習產品,今年起連續拿了國際知名的iF設計大獎、美國有四十六年歴史的教育界AEP 大奬,以及十月份才會正式公布的紅點 Red Dot 大獎。(其他入選決選的獎項還不在內。)
四月底,我找到了思考十三年的問題的答案。
為了找一名可以在行銷上運籌帷幄的大將,我們尋覓經年,也終於找到了願意從跨國公司的高階主管跳槽來共襄盛舉的總經理。雖然前途挑戰仍多,但我們有了嶄新的起點。
我應該集中更多心力於紐約事業的開展。
只是對一個十八歲從韓國隻身來台,之後人生的一切成長和發展都受益於台灣出版業的人來說,這裡是他所有感激與信心的根源。在一個大變動的時刻,我不能不說出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事情。

七月十四日的公聽會
就《兩岸服貿協議》和出版業上下游有關的議題,我自己所有要說的話都說了。
接下來,歡迎您來參加七月十四日(星期天)在台北華山文化創意產業園區舉辦的四場公聽會,大家共同討論相關的議題。
這本來是政府要啟動諸如《兩岸服貿協議》如此重大的談判時,理應事前召開對相關產業影響的公聽會。但政府這次沒做,因而只好由民間接手,在事後補做政府應做而沒做的事情,再轉交給政府。

聽說那天因為颱風尾帶來的雨水可能很多,但還是希望您能來。
沒有您的參與,這個討論會缺乏意義。
祝大家順利

郝明義
中華民國一百零二年七月十日

附件:
七月十四日(周日)出版上下游產業公聽會
(原訂於七月十三日及十四日兩天舉行。但因蘇力颱風的因素,將議程濃縮於七月十四日一天舉辦四場)
最新訊息請注意
www.SaveTaiwanReading.com
上午九點半至十點四十五分:印刷業
上午十一點至十二點十五分:發行及零售業
下午一點半至兩點四十五分:出版及雜誌業
下午三點至四點十五分:綜合及政府談判程序與策略
每場公聽會均由各相關產業公、協、學會等代表出席共同主持。
地點:華山1914 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紅磚區花草雨林館(西5 館)
(北市八德路一段1 號)

現在是六月二十一日早上八點十五分——馬總統應該暫停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理由

C 出版I 反服貿運動

寫作背景

六月二十日下午我在立法院由民進黨總召柯建銘陪同開了記者會後,總統府很快有了回應。楊進添秘書長打電話給我,說這次負責規劃服貿協議的是政務委員薛琦,稍晚薛琦會打電話再跟我說明詳情。

那晚,薛琦和我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電話。

我和薛琦不熟,但是舊識。我知道他在財經專業上風評很好,也因為他一向和氣的風度而很尊重他。薛琦打電話來,開頭先談他最近讀我在《今周刊》上的專欄文章,語氣親切。

日後,很多人遇見我,都會談我寫的第一篇文章、開那第一槍。但是回想起來,對我來說,可能第二篇文章才更關鍵。

我是個民間業者,當時在中國大陸還有個公司。要出面反對印刷業對中國大陸開放,就不得不把對岸出版和印刷的關係講透。而講透,總是不便。

那個晚上和薛琦通完話後,我曾經考慮過,是否不要再碰此事了。我畢竟已經發聲,拉了警報。而大家是否一起有所行動,不是我能決定的。當然,「國策顧問」的頭銜對我是個責任。可是下午在立法院就已經有記者在問我要不要辭職了。所以,我可以乾脆馬上辭掉這個職位。那麼,我可能不必覺得對此事再有什麼責任,可以比較心安地放下此事不管了。

但是和薛琦通話的過程,的確讓我心頭相當激動。

薛琦顯示的一些政府官員在知識上、心態上的傲慢,固然是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在於透過薛琦,我聽出連他也是半路接手的,我可以感受到其實他雖然說是「負責」服貿協議此事,但實際上負不了什麼責。而這個服貿協議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是一個黑箱。那天下午在立法院,我很訝異地聽民進黨立法委員說他們都不知道服貿協議是什麼內容。可他們看我訝異的樣子,就說連國民黨立法委員也都被蒙在鼓裡,沒有人知道。

我覺得這個政府真是不知輕重地兒戲,並且兒戲慣了。那年年初,行政院長陳沖下台,是總統府半夜發個傳真通知大家。可兒戲在國內倒也罷了,怎麼能在關係我們生死大事的兩岸政策上也如此兒戲?

那個夜裡,我還接到北京一位朋友的來電。今天下午我在立法院的記者會,他們也透過網路傳播知道了。我的朋友急切地問我現在情況如何,說一些朋友都為台灣感到緊張,現在都「炸了鍋」地討論此事。他問我有沒有多找一些同業發聲,還提了一個人的名字,提醒我去找他加入。我說那人和我的看法不大一樣,他「哦」了一聲。

我很感謝他打來給我加油。這一篇文章的某些內容,就是他提醒我的。

總之,那天大約半夜過了不久,我決定撩落去。我不辭國策顧問,繼續講我該講的話。

就這樣,我寫了第二篇文章。真正決定我繼續走下去的,是這第二篇文章,不是第一篇。

 

 

馬總統:

昨天傍晚,總統府楊進添秘書長奉 閣下之命打電話給我,說已經知道昨天下午我發表的文章<我們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並說明負責規劃此次《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是薛琦政務委員,會由薛琦再向我說明詳情。
後來我和薛琦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
這次我會先寫信給 閣下,再在昨天發表文章並開記者會,其實都不是我基於《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有任何所知,而只是我在報端看到這個協議裡涉及印刷業,而印刷業又和我自己置身的出版業密切相關,所以我的一切發言,都是圍繞著印刷業來進行。我反對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也純粹是由印刷業所看出來的問題,不涉任何其他行業。
和薛琦談話之後,我第一次對政府如何規劃《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有了一些認識。所以今天這封信,我想從比較大的範圍來談我的觀察。
我先說結論。
透過薛琦政務委員,我看到政府在《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決策和作為是:

. 太過輕忽兩岸事務的敏感
. 黑箱作業卻自以為是
. 對大陸的無知與愚痴
. 傲慢地忽視產業需求
. 對台灣本土中小企業欠缺憐憫

以下分別說明。

. 太過輕忽兩岸事務的敏感
政府援引太多WTO談判的經驗與規則在《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上,卻忘了如果真的可以移植那麼多WTO的經驗與規則,我們為什麼還要有特別的兩岸關係條例?
這種輕忽,固然和以薛琦政務委員為代表的許多政府官員的學者背景或性格有關,我認為 閣下可能也要負相當大的責任。
閣下第一次就任總統不久之後,我和另外兩位人士曾經和 閣下有過一次談話。當時,我們就提醒 閣下,兩岸交流的談判極為敏感,所以政府最好把一切兩岸交流的談判都公開化、透明化,主動向在野黨簡報、說明,一方面凝聚台灣的共識,另一方面也可取得在野黨的某種背書。
閣下當時做了筆記。
但後來政府的作為,完全背道而馳。《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成了政府的黑箱作業,造成在野黨的激烈抗爭。如果 閣下及身而為,示範 閣下對兩岸事務的重視與敏感,那麼不但可以免除今天許多紛擾,我相信其他政府官員也會及早體認到兩岸事務的談判,不能只是挪用WTO談判的經驗與規則。

. 黑箱作業卻自以為是
這次《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到底我方要開放哪些行業?對方要開放哪些行業?到昨天下午,民進黨立委說他們連到底有多少行業的詳細數字都沒有人知道,連國民黨立委也沒有人知道。
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與理解的。昨晚我向薛琦求證,他說許多事情涉及敏感,有些東西除非簽成,不會公佈。
我問他政府有沒有任何單位的網頁上可以看到雙方協議開放的行業有哪些?他說沒有。他還以開放「醫院」為例,說那是大陸要開放給台灣去開設醫院,不是台灣要要開放大陸業者來開醫院。民進黨是搞錯了。
我說這些種混亂臆測的起源,都是因為政府沒有事先公佈《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行業內容,是政府的責任。
薛琦承認這是一項疏漏,但說那不是他能負責的。

. 對大陸的無知與愚痴
薛琦花了很多時間向我解釋這次為什麼要對大陸開放印刷業,以及他為台灣業者在大陸爭取到可以先進行商業印刷的種種優惠條件等。
至於我在上一篇文章所強調的「書刊准印證」,他說那是一種「非關稅障礙」。「非關稅障礙」是要花時間排除,但是要先互相開放之後才能再談下一步怎麼排除。
他對中國大陸印刷、出版相關事務的了解,真是少到可憐。
中共當年之起家,就是因為在和國民黨的抗爭中,是以宣傳和出版爭取到知識份子和民眾的同情,所以深知思想武器的重要,直到今天都百業、千業開放,但絕不開放出版,以及書刊印刷,並用「書刊准印證」來控管。
我們的政府官員以爭取到中國大陸開放商業印刷就引為成就,那是無知。
我們的政府官員竟然只把「書刊准印證」看作是一種「非關稅障礙」,那是愚痴。
對我們來說,則是一種深沉的悲哀。

. 傲慢地忽視產業需求
薛琦對出版業和印刷業,可以說完全不了解。
昨晚,他留了一句可以流傳的名言:「台灣從廢除出版法之後,就沒有出版業了。」
當然,我和他辯論了好一會兒之後,他願意修正他的說法了。他也謝謝我幫他Pick Up(重新檢回來)一點:出版和印刷是Twin(雙胞胎)。
我問他:「如果今天晚上我們談了這麼久,你才 Pick Up 回來這一點,那請問你之前和對方去談判的時候到底又立於什麼基礎?」
薛琦沒回答。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政府官員對出版和印刷的認識是如此之淺薄,卻敢如此代表產業去和對方談判這個那個?
我問他有沒有針對印刷業開過公聽會。他說沒有,但他相信印刷業者會「很高興」。
我又再問他:那出版業以外的其他行業呢?你們用什麼基準來判斷互相開放與否?如何評估對產業的影響?
薛琦的回答是:不需要做這些。因為只要根據WTO,普世性該開放的行業,就都該開放。何況,太多行業,要做這麼多調查研究,做不完。
閣下的許多政府官員,經常被批為有一種知識的傲慢。
我是昨天晚上第一次有了親身的體會。

. 對台灣本土中小企業欠缺憐憫
我跟薛琦解釋台灣的出版產業鏈條,說明出版、印刷、書刊發行、書刊零售這些行業都是小型企業的現實,以及一旦有大陸資本湧入時所可能造成的衝擊。
薛琦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回答,就是:「沒有經濟規模,是大不了的。」我相信,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句話是:「市場法則,優勝劣敗。」
由這裡可以看得出來,我們許多政府官員,尤其是這次參與規劃《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政府官員,對台灣本土中小企業欠缺一份憐憫之心。
以出版相關產業來說,台灣絕大部份是小型業者,主要是台灣只有兩千三百萬人口的天然障礙所致。政府要做的事情,是幫產業往外尋找出路(出版相關產業就是中國大陸),擴大市場腹地,輔助我們成長;而不是把陸資引進台灣這個原本就狹小不堪的地方,然後面對小型企業被併購或被消滅的可能,只是說一句「沒有經濟規模,是大不了的。」
何況,台灣出版相關產業還有些小型業者,是自己主動選擇的。他們原來就是因為自在於台灣有一個可以讓多元小型業者並存的生態環境,所以甘於放棄對規模的追求,而堅持自己相信的一些原則和價值的探索。生態環境一旦產生劇變,這些構成台灣原本美麗形貌的小型業者,也要面臨危機。
這些,當然就更難以在薛琦的考慮之內,我昨天也沒再多說。

最後,薛琦跟我說:他已經比較了解我為什麼對印刷業放進這次《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有這麼多意見。他們一定會把向中國大陸爭取商業印刷之外的「書刊准印證」當作下次談判的Top Priority(第一優先)事項來處理。但總要先簽了這次的協議之後,才能有下次再談判的立足點。

我跟他說:沒有,你還是不了解我說出版產業鏈為什麼要和對方綑綁談判的原因。並且,我也完全不相信你們有能力在下次的談判桌上能把「書刊准印證」端上木檯面。我說,我不但反對六月二十一日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還更堅定了。薛琦說,如果最後一刻不簽,相關的影響太大,無法預料。
我說:我當然知道這不是你的層次能決定的事情。我們的談話大致就在那裡結束了。

馬總統,現在只有 閣下能決定暫停簽約的這件事情了。
我願意總結一下我為什麼認為現在不該也不能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理由。不只是像昨天以前光從一個出版業者的角度。

過去,李登輝總統及陳水扁總統執政的時代,採行鎖國政策,打「碉堡戰」,封閉了自我,也錯過了在兩岸關係上及早取得戰略優勢的機會。此所以大家在二○○八年以高票讓 閣下當選,渴望 閣下能引領台灣打出「突圍戰」,為台灣走出一條新的生路。但早如我之前提醒 閣下的,如果「突圍戰」的戰略、人事、戰術充滿矛盾與混亂,則要注意突圍不成,反遭殲滅的風險。而從這次《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引發的風波,則可以當作一個個案,清楚看出我們政府現在在兩岸政策上種種混亂與不當的決策和作為。

. 太過輕忽兩岸事務的敏感
這相當於沒有認清突圍戰是生死之戰。

. 黑箱作業卻自以為是
要打突圍戰,卻不給自己任何人看突圍的地圖和路徑。

. 對大陸的無知與愚痴
這是對突圍方向的雷區和深水區毫無知識。

. 傲慢地忽視產業需求
結果不但不知道如何整合、加強自己後方的力量,還後門洞開,引軍入境。

. 對台灣本土中小企業欠缺憐憫
形同沒把台灣兩千三百萬人的身家性命當一回事。

我已經努力把要說的話都說明白了。剩下的,就請 閣下就做決定吧。
現在是六月二十一日早上八點十五分。

郝明義

中華民國一百零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本文作者為中華民國國策顧問)

 

後續發展

我在六月二十日去立法院開記者會的時候,寫了封信給當時的民進黨蘇貞昌主席。提醒他民進黨對兩岸政策要積極參與,縝密監督。當時交由柯建銘代轉。

第二天早上,在我把第二篇文章發出不久,接到蘇貞昌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他們說《自由時報》把新聞做得很大,上了頭版,問我看了沒,我說還沒有。後來,蘇貞昌再打來,說他昨天不在台北,問我能不能今天再找王榮文一起開個記者會。

於是我們一起在華山對馬總統又喊了一次話。當然沒有作用。服貿協議還是在那天下午兩點簽了。

這篇文章所歸納的馬政府所犯的五個錯誤,後來被在野黨及媒體多所引用。

而後來的情勢發展,很快地證明了薛琦真的不是「負責」的人。馬總統帶著陸委會主委王郁琦到各處奔波救火,沒看到薛琦以「負責」的人身分出面。而到了二○一四年年初,行政院宣布內閣改組名單,薛琦也赫然在內。

現在回頭看這篇文章,覺得火氣實在大了一些。有些遣詞用字,尤其對薛琦,可以再和緩一些。如果是今天寫,我會表達同樣的內容,但不會那麼尖銳。

我們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如何阻止政府在兩岸文化政策上愚昧、無能、粗魯而自我感覺良好地倒退

C 出版I 反服貿運動
寫作背景

二○一三年六月中旬,我從紐約回到台北。回來第一天,就因為招待美國客人吃壞了肚子,鬧出了腸胃炎。當晚去急診,在醫院裡又被傳染了感冒。

幾件事情一起發作,我過了痛苦又折騰的一個星期。那個周末,我本來該回北京和家人相聚,但是看我的燒還沒退,醫生要我先別出國。

於是我決定留在台北休養一下。

周末陽光很好,我躺在客廳沙發上,貓咪在我腳旁,瀏覽好幾天沒細看的電郵。這時,同事轉來的一個《旺報》的報導跳進眼裡。

Exif_JPEG_PICTURE《旺報》的這一則新聞,讓我意外地注意到「服貿協議」。翻拍自2013年6月12日《旺報》。(編輯部攝影)

如此,我第一次得知台灣即將和大陸簽一個叫作《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以下簡稱「服貿協議」)的東西,也知道大陸的印刷業會因為這個協議,而以很不對等的條件進入台灣。以我對出版業相關的了解,以及我多年來對中國大陸出版的認識,再加上那年二月初我和馬英九總統討論的一些議題,使得我馬上對政府為什麼會做這個決策,其背景,以及如此隱蔽的作法,都產生了很大的疑問。

我當天寫了一封信給馬英九總統。副本給行政院長及相關部會首長,希望有個機會討論。接下來幾天,我密切注意相關的新聞,《聯合報》有個報導說這個協議簽訂在即,並且開放陸資來台的政策將有重大轉變,過去的正面表列將從下半年改為負面表列。但是看不出這個協議到底何時要簽,只感到山雨欲來。

聯合報新聞「服貿協議」簽訂之前,保密到家。《聯合報》這則新聞讓我感到山雨欲來。翻拍自2013年6月18日《聯合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總統府沒有回音。沒有任何部會有任何回音。

接下來幾天,我身體逐漸好轉,就直接聯絡了當時的文化部長龍應台。她約我六月十九日那天傍晚去文化部和他們開會,龍應台跟我解釋了他們也是在最後一刻才得知印刷業被包括進服貿協議裡。是政務委員薛琦出面通知這個安排,他們也無能為力。

我問龍應台這個協議是什麼時候簽。

她告訴我:就在後天,六月二十一日。

我吃了一驚,無話可說,就決定離開。我看看龍應台,說:「那只能訴諸輿論了。」

就在那天晚上回家之後,我趕寫了這一篇〈我們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的初稿。

各位朋友:

不知道你是否看到這個新聞:

《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簽署前夕,驚爆服貿協議開放大陸印刷服務業來台,主管部門事先未被告知!服貿協議,我方同意大陸印刷服務業比照台灣在WTO所做承諾來台,等於是全面開放,由於大陸印刷與出版業是「打包」經營,一開放恐將使大陸出版品大舉登台,台灣出版業面臨強大競爭。
對此,主管部會的官員11日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坦言,該部會事先對此並不知情。據悉,之前披露遭議的美容美髮業開放也有類似問題,部會多頭馬車互踢皮球,缺乏統整與協調,導致開放項目的評估與因應都未臻完善。……

(六月十二日《旺報》,詳情請點此連結

不論你是在出版、印刷、書店,或者發行通路裡工作的人,還是作者、設計者,還是一個只是愛進書店、愛買書的人,都應該知道:有一件對我們影響巨大的事情,就要在政府決策沒有戰略思維,部會之間欠缺溝通,對民間聲音毫不尊重,對大陸談判守不住底線的狀態下,馬上就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生了。

台灣的出版市場腹地狹小,出版、印刷、書刊零售、書刊發行這些相關聯的環節,不但分屬不同行業,並且就規模而言,絕大部份都是小型業者,甚至奈米型業者。然而,由於出版最重要的土壤和養分是自由和開放的環境,所以隨著台灣幾十年民主化的發展,眾多創作者和小型出版業者不但沒有受囿於市場規模的侷限,反而以多元多樣的靈活視野和心態,寫下了偉大的篇章,也帶動了印刷、書刊零售、書刊發行等整個產業鏈的發展。

中國大陸則不同。不但市場規模大,出版、印刷、書刊零售、書刊發行四個行業統整為一,均為新聞出版總署所主管,並且任何一個省級的出版集團,莫不同時經營這四項業務,擁有這四個行業豐沛的資源,創造出四頭一身的規模經濟。

幾十年來,台灣出版業希望的、期待的、等待的、夢想的,就是有一天中國大陸能夠對我們有所開放,形成一個大華文市場的腹地,讓我們也有機會在大陸把出版相關的產業鏈做新的發展。

當然,任何人都知道,由於中國大陸對意識型態的重視與管制,這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不正因為如此,從馬英九總統就任之後,因為新的政府開放了三通,開放了兩岸文化交流,所以我們應該期許政府應該做出一點和過去不同的突破嗎?

現在從政府馬上要在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五)就要和中國大陸簽的「服務協議」,尤其是其中開放陸資來台投資印刷業來看,明顯地看出不但沒有突破,還愚昧、無能、粗魯而自我感覺良好地倒退。

政府不但沒有把台灣出版業原來就相形弱小的四個產業鏈「綑綁」起來和中國大陸談判,竟然還配合中國大陸一向的談判策略,把四個產業鏈「切割」開來,先挑印刷業來談。這是愚昧。
退一步來說,就算要談印刷業,起碼要談出兩岸對等的開放。照現在要簽的協議,陸資來台投資印刷,可以印刷任何事物,當然包括任何書籍雜誌。但是台灣業者要去大陸投資印刷,卻還是拿不到渴望多少年不可得的「書刊准印證」,只能印些包裝紙材及宣傳物出版品。這是無能。
再退一步來說,對台灣印刷業影響如此重大的事情,起碼應該公開討論,對印刷業者,對出版相關產業鏈上下游業者舉辦公聽會,聆聽大家的聲音與需要,再調整一些談判底線。但是我們的政府部會沒有給同業任何這種公開討論的機會。這是粗魯。
台灣的印刷業者,一如我們出版產業鏈的任何其他環節的業者,都是小資本、小人力運作。這是我們的弱點,其實也是我們的特長。何況,只要政府能幫業者談到去大陸做印刷可以拿到「書刊准印證」,台灣再小的印刷業者也必能找到豐沛的資金和人才去擴展新的市場版圖。現在政府不做此想,竟然有官員主張「把大陸資金引進台灣,可以協助台灣印刷業擴大規模及技術升級,活絡市場」,這是自我感覺良好。

如果任憑我們的政府官員如此簽下此次《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中有關印刷的條文,顯而易見的危機有三:

一, 出版產業鏈條被切割談判之後,中國大陸未來將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和我們談判出版本身的環節。我們自己最核心、最有特色的出版,將不再有機會開拓大陸市場;台灣等待多年的大華文市場,形同泡沫;

二, 反過來,台灣出版產業鏈條被零碎切割後,倒製造了給對岸出版相關業者進來的縫隙。各個四頭一身的出版集團,可以配合這些縫隙來轉換面目進入台灣,對台灣的出版產業鏈條逐步產生實質的影響力,我們原來就小型、奈米型的業者,形同以卵敵石,難逃被消滅或併購的命運,而失去自我茁壯;

三, 如此,不只是產業生態會變化,更重要的,原來我們引以為傲的自由、開放、多元、多樣的出版面貌,以及閱讀選擇,也勢必會產生質變;

四, 在兩岸政策上,政府這種「愚昧、無能、粗魯而自我感覺良好地倒退」如果能如此輕易過關,接下來還不知道要伊於胡底。

現在,離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五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不到二十四小時了。

我們主事的經濟部,說是大陸簽約的代表團都到了,不可能再改變。
我們的文化部,說他們無能為力。
經濟部及文化部以上更高層次的政府決策者,有他們各自在忙的事情,沒有回答。

我們該怎麼辦?

我的建議是:
一,請政府立即就明天要簽署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中,有關雙方相互開放印刷的部份,爭取到平等的待遇。大陸開放給台灣去投資印刷業務時,不但應准許參與出版物的印刷,並應該保證給予「書刊准印證」。不要自我矮化、退縮。
二,如果說《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是個包裹協議,不能臨時局部修改,那就請政府暫停本協議的簽約。不論用任何理由都暫停,全面通盤檢討再決定下一步。

如果你贊成這個建議,

一,請到這篇文章公佈的這個網址http://goo.gl/APoRh
按一個「讚」,讓政府聽到我們的聲音。

二,請把這封信轉寄給你的朋友,你認識的人,讓每一個人都把這封信送給他支持的立法委員,不論是在野黨還是執政黨的。請他們協助攔下政府這種「愚昧、無能、粗魯而自我感覺良好地倒退」的作為。

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

郝明義

中華民國六月二十日

(本文作者為中華民國國策顧問)

按此下載本文pdf檔及六月十二日《旺報》新聞

後續發展

我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找一位雜誌界的朋友談了一下。當時還是很懵然,不知道怎麼行動才恰當。

回到公司後,我關在房間裡把全文寫完,想到去找一些有代表性的出版、雜誌同業,大家共同具名發表。

我打電話給遠流出版的王榮文先生。近十年來,我因為參與一些出版業的公共活動,而和他有比較密切的來往。王榮文對出版業的了解十分深入,所以只是在電話裡聽我解釋了情況之後,就說算他一份。然後我又找了三位。其中兩位一直沒有回話,另一位則說不宜出面。

我想:如果這篇文章只有出版界兩個人來具名,力量太不足了。但時間如此緊迫,我不可能再另找他人。我又突然想到我有一個「國策顧問」的職銜。那,就我一個人來吧。我打電話給王榮文說明情況,並問他是否認識民進黨立院總召柯建銘。王榮文說聽我決定,他都支持,即使只是我個人具名發表,他還是為我站台,陪我一起去立院。他的慷慨,我感謝。

柯建銘也很快就答應了。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立法院,在民進黨立院黨團辦公室召開記者會,發表了這篇文章。寫文章的時候,我原本以為是對岸的人來台灣簽署協議。後來民進黨立委告訴我,才知道是我們的代表團去上海簽。

當天下午,這篇文章也貼在自己的Facebook上。也就在一個晚上,引起了巨大的回響。

第二天,馮光遠、鴻鴻等人也上凱道抗議服貿,成為新聞焦點。

我以為這篇文章多少可以對政府在最後一刻產生些提醒的作用,結果卻完全沒有作用。但這篇文章,成為日後所謂的「反黑箱服貿的第一槍」。

後來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不是因為那個星期吃錯了東西,在醫院裡幾乎待了一個禮拜,無法去北京,因而在家瀏覽信件,無意中看到那則服貿協議的新聞,事情又會如何發展?

如果那個周末我去了北京,就算我還是在電郵裡看到那則新聞,很多事情也都難以那麼回應。

人生,總是意外。

註:本文之「寫作背景」及「後續發展」是在2015年補充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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