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裡影響深刻的女性
E 人生回顧
一九八九年,有家雜誌來訪問我,談生命裡影響深刻的女性。
除了我的母親,我想著,心頭浮現了一個人影,於是大致講了這樣一段故事。
我在韓國釜山出生,讀小學、中學,然後來台灣讀大學。
中學的時候,有個級任導師。名叫池復榮。
池老師個子矮矮的,戴圓圓的眼鏡,神色和藹。她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但不是中國人。
她父親是韓國抗日名將,因此她在中國東北成長,輾轉大江南北。
池老師除了是級任導師外,也教我們韓文。
我和她真正學到的,卻是另外兩件事。
我學的第一件事情,在一堂週會課上。
每個星期二下午的最後一堂,是級任導師擔任的「週會」課。那天黃昏,夕陽從後面的窗口灑進來,把教室照得光亮耀目。我們在練習開會的議程。我提了一個案,進入表決的程序。由於沒有人舉手贊成,我覺得很尷尬,就嚷著說算了,我也不投了,撤消這個提案。
池老師站在教室最後一排。我沒看到她的人,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郝明義,你不能說就這樣算了。就算沒有一個人贙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我面紅耳赤地舉手投了自己一票,全班唯一的一票。
到底提了什麼案,同學那麼不捧場,已經毫無記憶。但那一堂課,影響我深遠。不論日後求學,還是出來社會工作,每當我興起什麼別人認為荒唐的念頭,或是沒法接受的構想時,總會有個聲音提醒我:「就算沒有一個人贊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我學的第二件事情,在一次郊遊。
我們去一個沙灘。同學戲水,我就在岸邊負責看管大家的鞋子。閒來無事,惡作劇把鞋子藏進沙裡。
要回家的時候,大部份鞋子都找到。有一隻,卻就是找不出來。我無地自容,但毫無助於鞋子的出現。天色越來越暗,場面有點混亂,出現了一個人。個頭不小,酒氣醺醺,手上拎了個東西,就是那隻鞋。我們跟他要,他就不給,欺負我們孩子。
這個當兒,池老師過去了。她矮矮的個子還不到那人的肩膀。她很簡單地說了幾句話,要鞋子。醉漢嬉皮笑臉的,有點不三不四。這個時候,突然「啪」地一聲,她揚手給了那人結實的一記耳光。
聽多了不要惹韓國醉漢,我心懸在半空。
晚風中,池老師站在那人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接下來,那個醉漢把鞋子交給她,咕噥了一聲,走了。
太神奇了。一個個子那麼矮小的女人,可以堅定地給一個大漢那麼一巴掌。
那一巴掌,也像一粒種子,在我心裡慢慢地發芽。事實上,只有多年後,我才感受到其中的力量:當你義無反顧的時候,不論對方是何種龐然巨物,不論你多麼矮小,照樣可以迎面給他一巴掌。
是的,池老師教我的,就是這兩件事情。不多,不少。
□
我不記得在那次訪問之前,曾經整理過對池老師的感想。
會在那個時刻清楚地整理出這段故事、一些心得,事後想來,只是時間到了。
於是我才想起,高中畢業之後,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她。何況,除了那兩堂永難磨滅的課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能忘記。
要來台灣讀書的時候,家境並不寬裕,因此有兩位老師曾經送我一些盤纏。池老師是其中之一。今天說來金額不大,當時的價值和意義非比尋常。
□
這樣,我開始試圖聯絡池老師。
我們從釜山華僑高中畢業不久之後,她也離開了僑中,離開了釜山,全家搬到漢城附近。
很幸運地,我和她又聯絡上,也寄了那篇接受訪問的文章給她。
更高興的是,不久她來台灣參加一個和抗戰有關的紀念活動。我和池老師久別重逢。那年她七十來歲,原來就矮的個子有點彎了。上了年紀,笑起來更和藹,但和藹中還是有那份堅定。
當時我已經是一家出版公司的總經理,有機會在台灣接待她,難掩欣然之情。
臨別的時候,我問池老師未來有什麼計劃。
她提到東北。由於童年跟著母親在東北長大,她想趁著餘日無多,回去看看,因此正在安排一個去東北的計劃。
聽了她的東北計劃之後,暗喜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實際回報她的機會。當面我沒說什麼,等她回韓國之後,就匯了一筆錢給她,表示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她充作東北之行的一些旅費。
做了這件事情之後,隱約覺得心頭放下了一顆石頭。事實上,應該說是很天真地以為:當年受到的恩情,多少回報了一些,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可能也因為如此,後來連她旅途如何、有何感想,也沒記得問她。
池老師再沒有消息,我也沒再寫信。從某個角度而言,自以為和池老師的關係,已經畫上了一個美好的句點。
□
接下來人生旅程波波折折,有得有失。
雖然也偶爾會想起她,但是等到再一回首,認真地計算一下多久沒有和她聯絡,這才發現已經又是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
這時,是一九九七年中,我的工作和家庭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在慚愧中,靦腆了一陣,我提筆又寫封信給她,解釋近幾年的情況。
寫信的時候,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故事,這才要開始。
—-摘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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