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一九九八年,台北‧漢城

E 人生回顧

會想到寫這本書,起因於一個人。


一九八九年,有家雜誌來訪問我,談生命裡影響深刻的女性。
除了我的母親,我想著,心頭浮現了一個人影,於是大致講了這樣一段故事。
我在韓國釜山出生,讀小學、中學,然後來台灣讀大學。
中學的時候,有個級任導師。名叫池復榮。
池老師個子矮矮的,戴圓圓的眼鏡,神色和藹。她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但不是中國人。她父親是韓國抗日名將,因此她在中國東北成長, 輾轉大江南北。
池老師除了是級任導師外,也教我們韓文。
我和她真正學到的,卻是另外兩件事。

我學的第一件事情,在一堂週會課上。
每個星期二下午的最後一堂,是級任導師擔任的「週會」課。那天黃昏,夕陽從後面的窗口灑進來,把教室照得光亮耀目。我們在練習開 會的議程。我提了一個案,進入表決的程序。由於沒有人舉手贊成,我覺得很尷尬,就嚷著說算了,我也不投了,撤消這個提案。
池老師站在教室最後一排。我沒看到她的人,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郝明義,你不能說就這樣算了。就算沒有一個人贙成你,你還是要 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己的提案。」
我面紅耳赤地舉手投了自己一票,全班唯一的一票。
到底提了什麼案,同學那麼不捧場,已經毫無記憶。但那一堂課,影響我深遠。不論日後求學,還是出來社會工作,每當我興起什麼別人 認為荒唐的念頭,或是沒法接受的構想時,總會有個聲音提醒我:「就算沒有一個人贊成你,你還是要為你自己的提案投一票。這是你自 己的提案。」
    
我學的第二件事情,在一次郊遊。
我們去一個沙灘。同學戲水,我就在岸邊負責看管大家的鞋子。閒來無事,惡作劇把鞋子藏進沙裡。
要回家的時候,大部份鞋子都找到。有一隻,卻就是找不出來。我無地自容,但毫無助於鞋子的出現。天色越來越暗,場面有點混亂,出 現了一個人。個頭不小,酒氣醺醺,手上拎了個東西,就是那隻鞋。我們跟他要,他就不給,欺負我們孩子。
這個當兒,池老師過去了。她矮矮的個子還不到那人的肩膀。她很簡單地說了幾句話,要鞋子。醉漢嬉皮笑臉的,有點不三不四。這個時 候,突然「啪」地一聲,她揚手給了那人結實的一記耳光。
聽多了不要惹韓國醉漢,我心懸在半空。
晚風中,池老師站在那人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接下來,那個醉漢把鞋子交給她,咕噥了一聲,走了。
太神奇了。一個個子那麼矮小的女人,可以堅定地給一個大漢那麼一巴掌。
那一巴掌,也像一粒種子,在我心裡慢慢地發芽。事實上,只有多年後,我才感受到其中的力量:當你義無反顧的時候,不論對方是何種 龐然巨物,不論你多麼矮小,照樣可以迎面給他一巴掌。
是的,池老師教我的,就是這兩件事情。不多,不少。


我不記得在那次訪問之前,曾經整理過對池老師的感想。
會在那個時刻清楚地整理出這段故事、一些心得,事後想來,只是時間到了。
於是我才想起,高中畢業之後,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她。何況,除了那兩堂永難磨滅的課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能忘記。
要來台灣讀書的時候,家境並不寬裕,因此有兩位老師曾經送我一些盤纏。池老師是其中之一。今天說來金額不大,當時的價值和意義非 比尋常。


這樣,我開始試圖聯絡池老師。
我們從釜山華僑高中畢業不久之後,她也離開了僑中,離開了釜山,全家搬到漢城附近。
很幸運地,我和她又聯絡上,也寄了那篇接受訪問的文章給她。
更高興的是,不久她來台灣參加一個和抗戰有關的紀念活動。我和池老師久別重逢。那年她七十來歲,原來就矮的個子有點彎了。上了年 紀,笑起來更和藹,但和藹中還是有那份堅定。
當時我已經是一家出版公司的總經理,有機會在台灣接待她,難掩欣然之情。
臨別的時候,我問池老師未來有什麼計劃。
她提到東北。由於童年跟著母親在東北長大,她想趁著餘日無多,回去看看,因此正在安排一個去東北的計劃。
聽了她的東北計劃之後,暗喜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實際回報她的機會。當面我沒說什麼,等她回韓國之後,就匯了一筆錢給她,表示是我 的一點心意,請她充作東北之行的一些旅費。
做了這件事情之後,隱約覺得心頭放下了一顆石頭。事實上,應該說是很天真地以為:當年受到的恩情,多少回報了一些,對得起自己的 良心了。
可能也因為如此,後來連她旅途如何、有何感想,也沒記得問她。
池老師再沒有消息,我也沒再寫信。從某個角度而言,自以為和池老師的關係,已經畫上了一個美好的句點。
    

接下來人生旅程波波折折,有得有失。
雖然也偶爾會想起她,但是等到再一回首,認真地計算一下多久沒有和她聯絡,這才發現已經又是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
這時,是一九九七年中,我的工作和家庭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在慚愧中,靦腆了一陣,我提筆又寫封信給她,解釋近幾年的情況。
寫信的時候,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故事,這才要開始。


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我到漢城。
當時韓國深受亞洲金融風暴之苦,匯率從一美元對八百韓幣一路貶值,最高貶到一美元對二千韓幣。陷入倒閉及重整危機的企業,不知凡 幾,國家也因為天文數字的外債而瀕臨破產。出了機場,冷洌的氣氛中瀰漫著一股刺骨的肅殺。
韓國前一年才剛加入以已開發國家為會員的OECD組織,轉眼如此不堪,令人大感意外。
見了幾位朋友。大家感嘆之外,抱怨更多。
有人批評韓國人急功近利的毛病。近十年來,韓國的經濟成長驚人,但是欠下的外債也更可怕。因此,週轉得過來的時候,他們就怒馬金 衣,成了已開發國家的一員;週轉不過來的時候,他們也就垮了。
有人批評他們國民浪費成性。一件相當於三萬元台幣的女人內褲也能流行成風;破產在即,前一年的出國旅遊花費還創紀錄,等等等等。
我可以體會他們居住在那裡,眼看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卻茫然無從的無奈,因此大部份時間都在聆聽他們的發洩。


那次回去,當然不是為了了解亞洲金融風暴的問題。一方面是有段時間沒有回釜山看看了,一方面就是想要見見池老師。我和她又是多年 沒見,很是想念。因此在抵達漢城後,打了電話給她。
我約好第二天去安養見她。


安養是漢城的一個衛星城市。池老師住在安養一個叫坪村的地方。我沒去過,所以由一位朋友帶路。
漢城剛下過雪。路上氣氛蕭瑟。駐車場裡停滿了汽車,聽說是不景氣中節約能源,所以新年假日大家也都不開車出門。
池老師住在一個公寓社群裡的一棟矮樓。社群和公寓的環境十分整潔。她住三樓,沒有電梯,我們到的時候,她卻已經等在樓下。
幾年不見,她的氣色還好,但身影已近佝僂,頭髮更白,臉上也明顯多了一塊非常大的黑斑。很快我發現:她耳背得厲害。
坐進她暖暖的書房裡,陽光以冬日北國特有的色暈,從陽台迎接過來。關著窗戶,襯著廚房裡有人在準備午餐的聲音,屋裡有一種很特別 的寂靜,讓我想起童年家裡只聽得見掛鐘滴答的那種寂靜。
漢城的嘈雜和慌亂,都隔在另一個世界。
朋友小心地環顧了四周,悄聲說了句話:「現在已經沒有這種韓國人了。」韓國人愛用外國貨出名,他注意到這個家裡還沒看到一樣外國 品牌的用品。
    
太久沒有跟池老師講話,我掌握不住說話應有的音量。兩人不免東問西答了一陣。還好聽懂她幾年前去東北的計劃並沒能成行。就在啟程 的前一天晚上,遭到大陸方面通知取消。
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韓國烤肉飯。池老師特地請她女兒回娘家來做的。過意不去,只能開懷大吃以報。
當晚我要趕回釜山,臨走的時候,她問我可不可以回程再來一趟。那天因為是一月二日,銀行不開業,所以她有些要交給我的東西取不出 來,很希望我能再回來一趟。
我聽了,心裡隱約想到什麼,推說不行,就走了。


回到台北,我進入一段忙得不可開交的時間。一連串時限卡在那兒的任務,壓得我喘不過氣。
那年春節,我帶著各種企劃案、業務規劃、書稿,準備了一些饅頭、滷菜,把自己反鎖在家裡,進入白刃戰。另外,順手接了一家報紙邀 稿,開始寫一個專欄,當作戰鬥之間的調息。
聽著別人過年鞭炮劈哩啪啦,自己一個人守在清冷的屋子裡趕稿,那一個星期的生活,別有一番滋味。


過了二月,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
春天,也逐漸到了。


之後,七月有一個同學會的活動。
那年,我們從釜山華僑中學畢業二十四年,散佈全球的一些同學,約好了在七月十九日回到釜山,在母校開一次同學會。大家希望邀請到 池老師來參加。
我打電話問池老師她會不會去,她聽了時間,說是有一位朋友要從外國回來找她,因此無法確定。
同學討論後,決定先準備一份特別的紀念品送她,頂多等聚會結束後推派代表送到漢城就是了。
我的工作又進入忙碌期。七月的時候,硬是被公事耽擱了一天,沒法及時出發,錯過了同學會的首日大集合,只能參加第二天開始的遊樂 活動。
還好,最後關頭池老師確認了她會出席。
    

那天是星期六。國際新聞已經報導韓國暴雨、洪水肆虐。上了飛機,看韓國報紙才知道漢城附近的水患還沒有解除,幾張濁水滾滾的照片 看來觸目驚心。
轉機到釜山,已是夜晚。同學派了兩位代表來接我,開了一個小時車程才到聚會的地點。
這裡還好,沒有下雨。樹蔭下排了好長的舖板,大家已經吃過烤肉,正在聊天、笑鬧。
車門才開,還沒下車,幾位同學就迎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快,快,池老師一直在等你。」「池老師來了就一直在找你,趕快去。」


池老師在一間屋子的炕上,已經換了起居的衣服,準備就寢。兩位同學在陪她聊天。這趟來釜山之行,有她的公子陪同,比我早到了幾個 小時。
我問她漢城附近不是還有洪水,路上交通沒問題嗎,她帶著一向的淡淡微笑,說是還可以。
我們問她多久沒有來釜山。她說從離開釜山華僑中學後,沒再來過。於是大家都說這次應該好好住幾天,多陪陪她。
池老師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漢城了。」她講話一向慢慢的,下唇輕輕地顫動。「看到你們就好了。」她有個 多年不見的朋友要從俄羅斯來,第二天必須趕回家裡。
「還有,我有個東西要送你。」她朝著我說,回身從皮包裡拿出一個紙包,推到了我面前。「回去之後再打開看。」
我很高興地接了過來:「謝謝老師。」但是,就在手一摸上紙包的瞬間,我直覺到裡面包的是什麼,於是推還回去:「不行,老師。我不 能收。」
她看著我:「收著吧。」
我說:「這怎麼行。沒有道理啊。」
她說:「我沒去成東北,本來就要還給你的。今年年初你臨時來,那幾天放假,沒來得及準備給你。所以這次要趁著機會拿給你。收下吧 。」
我沒和任何人講過這件事。所以同學都納悶得很,只能在一旁聽啞謎。
我們來來往往地折騰了好一陣子。
我不肯收的理由很簡單:匯那筆錢給池老師當作去東北的旅費後,本來覺得對她所欠的恩情,多多少少有了些回報,算是可以自我安慰。 現在她再還給我,那我不是又要回到原點,欠她的不知何日何時才能回報得了?
最後,池老師說:「我今年已經八十。我的身體雖然還好,但畢竟是一半已經埋進土裡。在我準備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必須清理好一 切,不要有牽掛,不要有拖欠。你這件事情,是我目前唯一記掛在心上的事。這件事不了結,我會進了泥土也不安的。請你收下。」
她和藹中的堅定,一如往常。我想起在飛機上看到的漢城水患,想到她撐著佝僂的身體,頂著風雨大老遠從漢城坐火車來到四百公里開外 的釜山,不過停留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要離開,主要就是為了來還我這個紙包。
我坐在那裡想了一陣。
「好吧。我收下了,謝謝老師。」
我朝她鞠了一躬。


第二天清晨。大多數同學歷經一夜歡談還睡得東倒西歪,池老師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和她的公子準備離開了。我跟她說非常喜歡她的衣 著,很樸素,但十分雅緻。她笑笑:「老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潔,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臨走的時候,她留下一個信封,給我們同學會當會費花用。


同學會結束後,我打開紙包。是五百萬韓幣。相當於十二萬元台幣。
我早不記得當初到底匯了多少錢給她,拿著這筆錢,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收下這筆錢,是為了讓池老師心安,但我自己實在不安。
不安還在其次,我內心其實有兩個震撼。
第一個震撼,是池老師千里相見,又給我上了一課。我不自禁地暗問自己是不是頭腦壞掉,有這樣一位老師,卻為什麼會這麼疏於親近? 為什麼會以少為多,只不過跟她學了兩課,就沾沾自喜,二十幾年來,才不過和她聯絡兩三次?我把池老師說得影響如此這般,然而除了 她父親是韓國獨立的名將之外,除了她在中國長大之外,我對她到底了解什麼?
第二個震撼,來自心底隱隱覺得,自己雖然在韓國居住了十八年的時間,自以為對韓國文化有相當的了解,事實不然。我必須從頭另外思 考韓國文化,仔細琢磨在那些對外國產品狂熱著迷的韓國人,和那個家裡看不到一樣外國產品的池老師之間,到底有著什麼差距。
我赤裸地覺察到自己長久以來的無知與淺薄。
人,怎麼可能在如此貧乏之下,還可以多年洋洋自得?


那年夏天之後,我開始想要多知道一些池老師的故事。我盡量多找些時間回韓國去看她,也回我童年生長的釜山看看。
本來,以我今天還不到五十歲的人來說,遠不是回顧過去的時候。只是和池老師重逢之後,在逐漸有機會回顧她的過去的同時,我也試著 打開了自己塵封的記憶,在整理一個老師的故事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回顧了一個學生的故事。
於是,發現在人生那麼多以為必然的成長過程中,其實埋伏了那麼多偶然。
因此記下了這些故事。

—-摘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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