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階段:風暴來臨

E 人生回顧

十一月十日,星期四。一大早,心情很愉快地去了醫院,準備辦出院手續。但是才進病房,看她神色不對。J說今天喉嚨很痛,全身關節也又痛起來。

我心沉了一下。

W大夫帶著其他幾位醫師一起來巡房。本來,他準備好了要讓J出院,聽過情況後,他看了看我,說:「會不會是感冒啊。」他思考了一會兒說,那還是再住一兩天看看,然後交代其他人安排J去看一下喉嚨,就離開了。

我也贊成J再多住兩天,徹底治癒再說。免得回了家又反覆。

在一棟黑黑的房子裡,有一間黑黑的衣櫥……

既然出不了院,下班後,我和菲姨就帶寶比來醫院看他媽咪。寶比唱一首他在英語故事班學的歌,「在一棟黑黑的房子裡,有一間黑黑的衣櫥。在黑黑的衣櫥裡,有一個黑黑的盒子。在黑黑的盒子裡,有一個黑黑的鬼!」唱到最後一句dark dark GHOST的時候,我們大家就一起故意叫得很大聲,製造氣氛。

今晚,寶比很高興,他媽咪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因為從仁愛路來Z醫院的路很遠,寶比在車上吵鬧,我要他給我抱,他竟然就乖乖地聽話。回家的路上,我要哄他睡,他更趴在我身上睡著了。之前,這都是他媽咪才有的特權,今天算是被我賺到了。

這個星期開始,記憶中就一直陰雨不斷,天氣很差。

J連著幾天,越來越不舒服。先是吃不下東西,近乎吃什麼都要吐出來,再來,就開始發燒。燒起來,醫院給退燒藥,燒就會退掉。但是退沒一會兒,又會再燒起來。再三反覆。

我打電話給W大夫。他也有些沉重。說這可能是自己的免疫系統過度反應,自我攻擊自我的細胞所致,但也可能就是燒一陣子就又莫名其妙地退掉。在醫學上,這有一個專門術語叫FUO(Fever of Unknown Origin,不明熱)。我心想,這和UFO(Unknown Flying Object,不明飛行物體)倒有點像。

W大夫也說,到現在這個情況了,星期一他準備把J轉交給他們院裡的傳染科主任。

隨著發燒,J開始出紅疹。先是在後背下部,猩紅的一點一點,不多不少的一片。接著從腰部蔓延上來,整個背部一大片,不過每個猩紅的點點都像是獨立的個體,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猩紅的點點,也把腹部整整圍了一大圈,想起俗語「蛇纏腰,要人命」,只能在J的面前強壓內心的驚慌。

我認識一位命理高手和一位占星學專家,這兩天分別請教了他們的意見。命理高手在一年前就要我搬家,他怪我沒聽他的建議。占星學專家則說是婦科問題,明年還有兩次要注意等等。兩人殊途同歸,都說J在二○○五這個本命年會沖到什麼,但都說不會有大的問題,要我放心。

但是回到家裡,前一陣子還有心力在夜裡爬起來出去搜證的無聊男子,現在只感受到少了一個人的臥室裡,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空虛。入睡後,半夜醒來,心慌得很厲害,我趕快翻身跪起,持《心經》。過了一會兒,心靜了下來,我又睡了。

不堪回首的幾天

人生有些階段,是不堪回首的。

對我而言,十一月十七日之前的那幾天時間就是。儘管日後有更多更凶險的遭遇,但是想起來最慚愧,也最心酸的,就是那幾天。

傳染科主任來接手那一天,J背上、腰上的紅疹顏色淡了下來,成了一種類似粉紅的顏色。雖然不像昨天猩紅色那麼刺眼,但是那種又像粉紅又不是的顏色,令人很不舒服。再加上昨天一個個看來很清楚的獨立紅點,今天彼此的邊際都模糊掉,混成一大片,面積看來又增大了不小,產生另外一種極大的壓迫感。

傳染科主任說是繼續用類固醇治療,加大一下劑量。然後要用核子儀器掃描全身,看身體的哪個部位發炎。

然而,核子掃描還是沒發現她身上有發炎的部位,包括婦科。血液培養也看不出什麼。他們決定把類固醇注射的時間區隔再縮短一些,形同加大了劑量。

我早已經把前家醫院的病歷申請過來給他們看,所以問他,會不會是那位H大夫說的過敏性血管炎?傳染科主任說不是。和十二指腸潰瘍有沒有關係?他說也沒有關係。我再問他,如果繼續用類固醇治療還是不見效的話怎麼辦。

他回答,可能會用一種放射性的治療方法。

H大夫三易病名,最後說是「過敏性血管炎」的時候,已經讓我狐疑又沉重不堪,聽到傳染科主任說是要用放射性的治療方法,更讓我震撼莫名。一個腿部的紅腫,要動用到放射性療法?從G醫院起就累積的對醫院的懷疑與不滿,到這家醫院來更逐漸累積到一個臨界點。聽到放射性療法,那個臨界點爆開了。

在那幾天時間裡,有一天晚上的畫面是很難忘記的。

那天很晚才去醫院。

進了病房,這幾天來幫忙照料的岳母回去,只有J一個人在看電視。屋子裡的大燈沒開,只亮著床頭小小的頂燈。

我過去挨著她坐下,她一直深深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握起她的手,也不知說什麼。好半天之後,她說了一句:「我覺得好像走不出這個醫院了。」

我撫摸著她的手,說:「胡說什麼。」

這次J生病的過程,知道過程的人說我很鎮定,連眼淚也從沒見我掉過。其實,我是流過一次淚的,就在這天晚上。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子,彼此對望著,不由自主地我眼前就模糊起來,淚水流下。我哽咽著跟她說:「J,快點好起來,回家好不好?我們一起去游泳,一起鍛鍊身體啊。」

她一直定定地望著我,輕輕地回握我的手,然後慢慢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我決定要自力救濟,另想辦法。接下來,所有愚蠢的事情都被我做盡了。

我先找了一位認識多年,調理我們身體甚見功效的中醫師來。

他認為紅斑應該就是中醫所說的「癤子」(相當於西醫所說的「癰」)。這種東西,是熱性,照中醫的療法,應該是讓它發出來。等到膿包破了,膿血都流出來,也就好了。但是西醫的療法,卻是把病症給壓下去。這一壓下去,熱就悶在裡面,反而不容易治療。他說現在還是要把熱給洩出來,所以開了一個藥方。

我立刻去抓藥、熬藥。

同時,我想起人家告訴我一位用陰陽五行飲食調理,不用藥的食療師,心想反正不用藥,只用飲食調理,應該沒有什麼相沖相剋的問題,也約了她在深夜出診。她來把把脈,然後開了用五種顏色食物,不加油不加鹽來烹煮的調理方法。

第二天清晨,一早就做好無油無鹽的早餐,連同煮好的湯藥,一起送去醫院。

燒到四十四度的人

到醫院之後,看J整個人燒得紅通通的。其實,事後才知道:這一天J的體溫最高燒到四十四度。而醫院仍然是只能讓她在退燒及再燒起來之間反覆。

中醫師這服藥應該是八小時服一劑。但是起頭為了催瀉,他說每四小時吃一劑。如此,J中午吃了一劑。四點鐘吃了一劑。八點鐘又吃了一劑。

晚上我出去開會,遇到一位有另類治療師身分的朋友,他拿出一種從咖哩中提煉出來的粉,說是自己身上有什麼疼痛,只要吃一匙的功效就很明顯,所以拿了一些給我。我拿回去,先嚐了幾口,無臭無味,也就讓J吃了幾口。

這時已經快要半夜十二點了。應該是要吃第四劑的時候,J仍然完全沒有瀉意。於是我打電話給中醫師,問他該怎麼辦。他聽了J還沒有反應之後,說那就先不要吃了。明天早上他再來一次。

在那麼多情況之下,我自認為還可以對四周保持高度警覺,連一些小地方也可以注意得到。譬如說,這一天進病房的時候,發現門口的牌示換了。牌示是空白的,沒有寫房號,沒有病人的姓名,也沒有主治醫師的姓名。明明裡面住著人,卻成了一個空房。真不吉利。我想明天一定要換病房。

可是,我卻完全沒有想到,我只見樹不見林,這一天我一切要拯救她的努力,都在把她往更危險的境地推擠,甚至推出了懸崖。

那一天,我只做對了一件事情。

J和我不同,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但是今天情況如此凶險,我想起應該教J一個佛教的咒語護身。先是想到我自己常持《心經》結束時的咒,但是怕太複雜,她記不住,於是想到一個最簡單好記的六字大明咒教她:「唵嘛呢吧咪哞」。我教了她幾遍,她記住了。

—-摘自《那一百零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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