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長的一日 早上
E 人生回顧
今天十一月十七日,星期四。不知怎地,這天早上突然想到是否應該讓J轉院到T醫院。早聽說T醫院病床難求,就想到問一下一向給我許多幫助的Z執行長,看她有沒有認識T醫院的醫師。Z執行長問我有沒有驗血報告,先傳給她看看。我說在申請,下午應該會出來。
今天等菲姨把早餐做好,十點多才到醫院。一進病房,發現情況很差。J的臉色很不對。一早她肚子不舒服,告訴醫生後,安排她去看過腸胃科。看腸胃科的時候,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眼前一黑,耳朵也聽不見,她覺得自己差點死掉。腸胃科的醫師幫她塗了薄荷油。
她的肚子並不痛,但是用肉眼看就可以感到鼓鼓的,脹脹的。我幫她按摩。今天拿來的東西,她統統吃不下。並且看得出很虛弱。
另外,今早我還請司機去把一位精於筋絡調整的老師父請來。老師父說,沒什麼大問題,鼓勵J乾脆勇敢點出院調理,把氣調順了,就沒有問題。
十二點左右的時候,中醫師又來了。他摸摸J的肚子,左手掌翻過來,幾根手指朝上放在肚子上,另一手食指和中指略曲,輕輕叩了幾下左手手指。我隔著病床,坐在一段距離之外,都聽到她的肚子像是個鼓一樣「咚咚咚咚」地響了幾聲。
中醫師沉著臉咕噥了一句:「這是疔瘡走黃了。」
我問他怎麼回事。
他說:「腸子完全停止蠕動了。」
我聽得一楞一楞的。腸子停止蠕動了,怎樣刺激它蠕動呢?於是問了一句:「那怎麼辦?要不要再吃一劑?」
他說:「不要再吃了。」
我想起有人說過,中醫的好處就在於可以看情況調整一下藥方,所以又問道:「那你是不是趕快調一下藥方?」
他說:「也先不用調。」
我再問他是否可以乾脆轉中醫院。聽他解釋,這才發現我的醫療常識有多麼貧瘠,最少在台北,根本沒有可以讓人住院的中醫院。
對話接不下去了。坐了一會兒,中醫師問我有沒有驗血報告。我說晚上會拿到。他說:「那我晚上找一位師兄一起來看看。」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涼。一個中醫師放棄把脈聽診,卻要等待驗血報告才能判斷下一步行動,不啻於一位西醫師放棄驗血報告,卻要等待把脈聽診才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出什麼,只能講了幾句「好好好」,然後要司機送他回去。
<11pt>同一天 下午<11pt>下午兩點,台北書展基金會有個重要的董事會要開。
我跟J說去開個會就回來。虛弱的她緊緊地拉住我的衣袖,說:「不要走,陪我。」我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好好」,然後不停地幫她按摩腹部和小臂。但是不見任何舒緩。
家裡新做的料理已經送來。但是J因為尚未排泄,所以完全吃不下。吃不下,又可感覺到她的虛弱,這是進入惡性循環了。
這樣陪了J一個小時左右,到一點多,我看她精神好多了,說我還是去開開董事會,一個小時結束就回來。她點點頭,同意了。護士來說可以搬病房,於是我趕著看了一下環境,選了十一樓十二號房,然後就離開。
這次董事會除了要通過一位董事辭職後的遞補案,還要確認明年二月台北國際書展所做的種種準備,大家討論很踴躍。時間過得很快,我一看手錶,轉眼已經快四點,比預計的時間超出很多。早上手機打得太多,早就沒電,於是跟基金會同事借了一下手機,打去醫院問問情況。
原來的病房沒人接。於是我打電話給那位看護。電話通了之後,我先問她:「你們病房搬好了嗎?」
她說:「搬好了。」頓了一頓,又說:「可是你太太剛才休克過一次,現在在插氧氣管。打你的手機一直不通。」
我一聽到了插氧氣管的地步,唯一能說的就是:「那我馬上過去。」
我匆匆地跟董事們告個罪,借了一支手機,然後叫大塊一位同事趕快從辦公室過來陪我去醫院。
我打電話給Z執行長,她要我直接和她的先生H先生聯絡,說他會聯絡T醫院那邊,安排轉院的事。
我和同事匆匆地上車,往醫院趕去。天色越來越暗,也開始飄起小雨。我只能呆呆地望著車窗外。車子開過高架橋,開進擁擠的中山北路,霓虹燈、車燈都逐漸亮了起來,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
<11pt>同一天 晚上<11pt>終於到了醫院,趕進病房之後,J的情況又好了一些,暫時又不用插氧氣管了。護士來講了一下剛才休克的情況。J則一直說她的肚子不舒服,鼓鼓地,吃也吃不下去,拉也拉不下去。她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吃不下也喝不下。護士就說幫她擦擦薄荷油。
我與H先生聯絡。H先生介紹自己的醫師許大夫給我,說是T醫院的台柱之一。我說當然好。於是他要我請這邊醫院趕快準備一份J住院過程的簡要說明,傳真給許大夫,以便他們知道如何接這個病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J的情況好一陣壞一陣,但整體來說,是以小時為單位在急速惡化。需要用氧氣管的時間越來越長,全身也不斷地開始出冷汗。這家醫院在整理病歷摘要,感覺起來簡直是度秒如年。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說是整理好了。同事請他們傳真出去,卻聽他們說這棟大樓裡一台傳真機也沒有,要傳真必須到外面的7-11去。我們只好照辦。同事傳回來之後,發現傳真上忘記寫許大夫的姓名,所以又冒著雨去重傳了一次。
不久之後,電話來了,H先生說他現在人已經到了T醫院,正在跟許大夫一起看病歷摘要。H先生說話一向不疾不徐的,這時格外有溫暖而安慰的作用。接著我和許大夫在電話裡談了一談。許大夫跟我再確定了一些情況後,建議我今天晚上已經很晚,先不要轉院,還是在這裡再待一個晚上,明天早上再轉院。我雖然不很願意,但是看J不時會出一身冷汗,精神狀況越來越差,也擔心去T醫院這麼遠的路上有什麼問題,就同意了。
期間,護士不時會進來幫J在肚子上塗塗薄荷油。到我和許大夫在通電話時,W大夫也來了。W大夫問問狀況,聽我在和許大夫聯絡,後來也接過電話交談了一會兒。通完話後,W大夫說許大夫建議今天晚上先把J送進加護病房。他也覺得如此。我問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J的情況怎麼會這麼糟。W大夫看看我,說,「有可能是輕微的敗血症。」他又加了一句,「輕微的。」
從他口中聽到「敗血症」,那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
我雖然不很了解「敗血症」到底是什麼,但是總可以體會到那種嚴重性。一下子,我好像嘴巴裡被塞了一萬隻蒼蠅。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卻什麼也講不出。我想破口大罵你們這是什麼醫院,一個人不過是腿上有個小紅腫走進你們的醫院,結果現在卻搞出個敗血症;我又隱約意識到是不是昨天我自己病急亂投醫給搞壞了,可是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所有的念頭閃閃爍爍,卻一句話也講不出口。
W大夫一行人出了病房,我趕去護理站再把他找出來,問敗血症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生命危險。他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的確會有生命危險,不過再度強調現在可能只是「輕微的」。
夜裡的醫院的走道上,螢光燈白得有點刺眼。W大夫站在一段距離外,沒有多遠,又好像遠得不得了。我又想開口說什麼,但又什麼也說不出。
我進了病房。J看著我。
我只能摸著她的手,問她還好嗎。
她輕輕點點頭。
現在護士她們在準備轉加護病房的事宜,我們只能等待。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我跟J說:「記得我教妳的六字大明咒嗎?現在要進加護病房,我也沒法進去,什麼也保護不了妳,妳就好好地一直唸六字大明咒好嗎?」
我重複唸了幾遍,她跟著又唸了幾遍。
我想到今早從家裡把十幾年來一直跟著我的那部《金剛經》也放進了隨身包,就拿出來交給J,告訴她等一下我雖然不能陪她,但是這部一直在陪我的《金剛經》會陪她。J把《金剛經》抱在胸前。不一會兒,護士們來了。把她連床一起推了出去。
J就這樣離開了病房,消失在我的視線外。
—-摘自《那一百零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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