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小女孩 一九二○年代,中國東北
E 人生回顧L 人物
池青天
池復榮的父親,名叫池青天,是韓國獨立運動史上很重要的一位人物。早年,他留學日本的軍校。一九一○年,日本出兵,朝鮮亡國。他 回到故國之後,迫於情勢,先當了一陣日 本軍官掩護抗日。韓國民族性本來就驃悍,加上日本在韓國的殖民政策日趨高壓,甚至禁止韓國人在學校使用韓語授課。一九一九年三月 一日,韓國人在全國各地展開了大規模的反抗活動,是為「三一運動」。在日本的鎮壓下,三一運動雖然以數千人犧牲性命而告終,但是民氣激盪,反而形成了更長遠也更有組織 的抗日活動。後來韓國人在上海成立的臨時政府,即起因於此。由於這一天的影響深遠,所以韓國人稱之為「三一節」,以相當於建國紀念日的規格慶祝。
池青天也就在一九一九年三一事件之後,決定出亡中國東北,展開正式的抗日。他先是訓練韓國在東北的抗日力量,與日本週旋,後來則 組織了「大韓獨立軍團」,任旅長。這樣,池青天化名「李青天」,成為韓國的抗日名將。而韓國獨立運動史上,東北的抗日力量,與上海臨時政府一直是兩大主流。一九二二年,池青天輾轉到蘇聯,因黑河事變而被捕下獄,判了死刑。後來列寧在別人的進言下釋放了他。
綠森林
池復榮,就出生在一九一九年。在她父親亡命東北三天後出生。
一方面由於池青天在東北從事武裝抗日,居無定所,另一方面,池復榮母親帶著子女在日軍監視下,不斷遷居,雙方就斷了聯繫。期間, 她父親雖然也派人回韓國去捎過信,但是由於信使聯絡不上,回去誤傳家人已經罹難,於是另娶了一房。
一九二四年,她們終於和父親聯絡上了。經過重重波折後,池復榮和母親,以及姊姊和哥哥一起離開韓國,先去奉天,也就是今天的瀋陽 ,再到吉林。
她們住進一座森林之中。
森林裡,只有她們一戶人家。夏天,觸目所及之處,除了綠,還是綠,別無所見。只有在冬天,林葉落盡,偶爾可以看到遠處人家的炊煙 。池復榮的個性原本應該屬於外向,但是在東北第一年,在這樣的環境中,就內向起來。
東北,以及這個森林,是她性格養成的地方。她在家裡最小,沒有朋友,唯一陪伴她的,就是草木。看了許多植物、草葉之後,發現沒有 任何一株草,一片葉子是相同的,後來,看到各式人等,她也就不再驚奇。
第二年起,她們才有鄰居。
池復榮六歲的時候,上學,演話劇。劇中家庭的父親抗日出外,家中大兒子十三歲,小兒子十歲,她演七歲的小女兒。有一幕是:因為兩 個哥哥常常受同學奚落沒有父親,所以大 哥哥硬要外出尋父,家人阻攔,她這個小妺妺也拚命哭喊挽留。結果太過投入而忘情,無法接續下一幕。但也因此,有了心眼,體會到人 生悲歡離合的無奈。
從那以後吧,她就多了個外號叫愛哭鬼。她也真的愛哭,哭一陣,停一陣。後來,隨著年紀漸大,還多了些外號:律師、啞巴、「那個孩 子真是」、詩人。啞巴的外號,是因為她 不喜歡和別的女孩子一起吱吱喳喳。「那個孩子真是」則是因為她母親從不罵人,所以她也不會罵人,就算被別人氣急了,最多也只會講 一句「那個孩子真是」就無以為繼。因而得了這麼一個稱呼。
沖沙鎮
後來,她們從森林搬到了沖沙鎮。沖河鎮以前算吉林省,現在是黑龍江省。
她講起東北的時候,每次都會提到沖沙鎮;提到沖沙鎮的時候,每次都會說那裡的故事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
我問她是什麼故事。
她總是微笑不答。
有一次她多談了一些,告訴我韓國人在那裡怎麼教當地中國人圍水壩,種稻子的一段。
她比劃著石頭怎麼舖墊,水流怎麼疏導,唇邊浮著淡然卻又盎然的笑意——那些事情就發生在昨天,而不是七十多年之前。
她在沖沙鎮的故事,到底有哪些曲折與快樂,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看到在一個春天的早上,一個小女孩在微風中雀躍的模樣。
雪地和小狗
池復榮也有冬天的回憶。
東北下起大雪,嚴重的時候,幾步之外就迷濛不可見。
有一天,她自己上學。學校有五、六里路。在雪地裡走著走著,踩進一個雪坑,掉了一隻鞋子。想撈也撈不著。再走幾步,又踩進一個雪 坑,另一隻鞋子連襪子也不見了。她看看路,走到了一半,心想回家和上學都是同樣的距離,就光著腳一直走下去。
幸好一個中國獵人老遠看到這個踽踽獨行的小蹦豆。他脫下熊皮大衣,把小蹦豆包起來,揹回家。他給她煮了開水喝,又拿出好多冰冰的 玉蜀黍,讓她把腳放在玉蜀黍堆裡,這樣才把寒氣去掉,腳沒有凍壞。暖和過來之後,獵人問她要回家還是上學。她說上學,獵人就先把她揹去上學後,再去通知她家。
東北的土地肥沃,田裡長的東西也多。收成的時候,她們小孩子走到那裡,吃到那裡,主人撞見了,不但不會罵她們,還會摘一把這個那 個讓她們帶回家。
池復榮回憶到這一段,慢慢地說了一句:「那時候的人心,真是厚。」
中國小孩和韓國小孩,也會打架。中國孩子罵她們是「高麗棒子」,她們也會頂回去。沒多久,彼此混熟,又玩在一堆了。
還有一件事是她忘不了的。
池老師的媽媽讓她養了一隻狗。她總是喜歡和狗睡在一起。但是哥哥不樂意牠留在屋裡,有天晚上硬把牠趕在外面。第二天早上,等她看 到狗的時候,小狗已經凍僵,直挺挺地像 一根冰棒。她一直哭,說她哥哥把小狗害死了。她媽媽看她哭得不像話,就要她把小狗抱在懷裡,看看能不能把牠暖和過來。她母親本來 是安慰她,哄一哄她,但是她抱了一陣之後,小狗真的活過來了。所以她母親說是她的眼淚感動了上天,把小狗又還給她了。
後來,她們不得不離開那個地方。她求母親讓她帶小狗一起走,但是因為戰亂,她們自己也是在躲避日軍,只得留下小狗。
她們的車子一路開,小狗一路跟著追。追到最後,還是消失在視線之外。
北平
十五歲的時候,池復榮到了北平,要考小學。讀了六個月中國書,沒考中,她大哭一場。
她母親找了位流浪北平的朝鮮王孫。他說簡單,就帶她們去了個教會,找了個學校的人,介紹她是革命家庭之後等等。那人答應她們帶錢 去就可以安排入學。可是池復榮覺得這樣讀了書的話,是終身恥辱,於是轉而投考馮玉祥辦的一個私校。當時,馮玉祥辦了七十二所學校。
考試要考國文、數學、自然等等。應考的那天下大雨,淋得她全身濕透。國文是作文,題目是「我為什麼要求學」。池復榮還記得她是這 樣寫的:「人是萬物之靈,如果人不讀書,什麼都不能了解,只能說是有人的形態,而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
放榜的時候,家人不敢讓她去看。姊姊去的。她去的時候走路,回來的時候叫了洋車,大叫:「考中了!」中了第十二名。
池復榮很喜歡北平。說那是個好地方。深深地蘊含著什麼,又不會滿出來。
龔老師
由於戰爭,池復榮的求學之路很崎嶇。
十五歲才讀小學,小學沒讀完,直接到南京去讀初一,後來轉去重慶繼續讀。
重慶的中學沒讀完,又去成都的川大讀文科,但是也沒讀完就去從軍。
在重慶的時候,她遇上了一個沒法忘記的老師,龔老師。
龔老師是湖南人,貌不驚人,穿的褲子時常捲起褲腳,同學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黃包車夫」。
龔老師不但讓她領會了中國文字與文化之美,教書的方法也別樹一幟。在學生面前,他永遠不會誇獎,不假辭色,但是在學生背後,他的 關懷和愛護,其他老師遠不能及。她們當學生的時候體會不到這些,等到離開學校後,大家聊起來,互相印證,才發現他是多麼令人敬重和懷念。
龔老師十分盡責,夜裡也會出來巡邏,看顧學生的安全,結果有一天夜裡被值更的學生誤以為是外面闖進來的人,開槍錯殺。
他是池復榮不能忘記的老師。
光復軍
在重慶的時候還有一件事。
有一天日軍大轟炸之後,她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少婦躺在血泊裡。她已經被炸得肚破腸流,但是身邊一個嬰兒卻沒有死。嬰兒在血泊裡一 直叫媽媽,要爬上媽媽破碎的屍體。池復榮深受這一幕的驚駭,一面痛恨戰爭,另一面卻也產生了要加入這場戰爭的動力。
重慶之後,她去成都的川大。川大沒讀完,一九四○年九月七日光復軍(韓國在中國的抗日軍隊)成立時,就從軍。從軍的時候,內心有 點瞧不起還等著拿文憑的那些人,很多人中文寫作還不行,甚至不會講。
從軍,她走過了中國許多地方。過秦嶺的那次,領略到什麼是滿天星斗,也體會到為什麼要形容是杜鵑啼血。
阜陽
然後,她去了安徽阜陽,做政訓工作。阜陽在淪陷區的最前線,日本軍機一起飛,她們就可以看到。
韓國人最愛吃米飯,阜陽卻只有小米、雜糧。
一九四二年,淮水倒灌。站上阜陽城頭,四周汪洋一片。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水去之後,屍橫遍野;活著的人,則成了乞丐。大家都沒 得吃。光復軍一天三頓減為兩頓,兩頓又再減為一頓,一頓也只是男人發三個饅頭,女人兩個。
聽著門外的哀號,池復榮吃不下自己的饅頭,就拿一個出去。看外面排了一長隊,只得找其中最瘦弱的幾個小孩分給他們。可是回來以後 ,聽著外面不停的「老太爺」、「老奶奶」喊聲,手裡另一個饅頭還是吃不下。別人跟她說:「妳有使命在身,不能不吃。」可她還是吃不下。
結果,她生了場大病。去看醫生,那裡的病人太多了,有爛瘡的,有紅眼的,有肚子腫得大大的……
她看到醫生在哭。她好奇地問醫生哭什麼。醫生說他立志行醫,拯救病苦眾生,但是現在要救的人這麼多,他卻完全無能為力,連最基本 的阿斯匹靈也沒有。
「醫生為病人而哭,我一生只見過這樣一位。」池復榮說。
池復榮雖然沒有宗教信仰,但從此之後她會在飯前禱告:
一,感謝神。
二,感謝所有努力成就這頓飯的人。
也因而領悟到:雖然說是衣食住行,不過,食是如此地重要。因此,養成了飲食從不講究舖張的習慣。
做人和文章
在那麼嚴重的饑荒中,池復榮卻養活了一條狗。她在街上看到那條小狗的時候,原來全身疥癬,一瘸一拐的。她想起東北沒能同行的小狗 ,就抱了回去。她拿別人抽過的菸蒂泡水,給牠清洗,再耐心餵養,後來長成一隻大狗。每當她們出去渡河回來,船到河的一半,狗就在岸上親熱地狂吠。
一天下午她談到這一段的時候,接著說道:「當時很多人說投靠日本的人是走狗,其實,他們怎麼能和狗相比呢?」
在阜陽的時候,有天她投了篇稿子給當地唯一的報紙。沒多久,在文藝版上就看到了自己這篇題為《憎惡》的文章。文章的開頭是:「在 許多流浪的日子裡,我學會了憎惡」;結尾是:「拿利刃砍向敵人」。文章是她寫的,卻看得她一身冷汗,也從此覺得:做人第一,文章次之。
回國
戰爭結束次年,一九四六年,池復榮回到韓國。回國之前,在上海走馬看花了一番。回國後,別人推薦池復榮去一所大學當女教官,她覺 得人才很多,不必非自己不可,所以想去鄉下做圖書館的工作,哪怕是兩百本書的圖書館也好。但是忙了兩年左右,連房子也沒找好。總是有人說是要幫忙,也總是食言。後來, 就去漢城大學圖書館工作。
池老師講自己這段過程,一如平常的淡然。我則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別有領會。
資深記者陸鏗先生在抗戰結束後,代表南京《中央日報》參加一個記者團,應麥克阿瑟將軍之邀去日本訪問,回程去了韓國。後來,在他 的回憶錄中,陸鏗摘記了一段美軍駐韓霍奇將軍向記者團的簡報:
「在日本佔領韓國期間,所有行政上的職務,甚至於生產上的技術工作,都完全由日本人擔任,韓國人頂多參加一點不用思想的勞力而已 。日本人戰敗撤走後,在韓國要找人把郵 電局接收過來都很困難,更不要說接收行政機關了。在韓國有理想、有主張的政治家,固然是鳳毛麟角,就是在行政技術上比較有學識、 有經驗的人,也不可多得。所以,一旦國家重新掌握到自己手裡,都有一點茫然不知所措。」
我讀著當時韓國的景況,想到在那個百廢待舉,需才孔急的時候,池老師以她的經歷,她父親是獨立元勳的背景,卻一心只想去鄉下做圖 書館的工作,其中的淡泊,大可感受。
韓戰
然後,韓戰爆發。
二次大戰末期,原先被日本統治的韓國,在中國的支持下,於開羅宣言中獲得戰後得以獨立的地位。但是戰爭結束,北邊成立了蘇聯所支 持的政權,南邊則在美國的主導下成立了民選政府。兩邊以北緯三十八度線為界分割,是為南北韓。
朝鮮半島的雨季是在六、七月之交。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夜裡,北韓突然發動戰爭,揮軍南下之際,漢城正是大雨滂沱。
當時南北韓軍力相差懸殊,南韓不過是比警察部隊再強一點的裝備,而北韓卻是多年整軍經武的結果。一經接戰,南韓潰不成軍。第二天 一早,池復榮和母親、祖母以及家裡衛兵一起,擠在漢城眾多百姓中湧向漢江,準備渡江南逃。
當時漢江只有一座大橋,而這座大橋已經在夜裡被北韓的特工給炸掉。漢城的出口被斷,形成北韓甕中捉鱉之勢。
傾盆大雨中,擠在江邊的群眾有的號啕大哭,更多的在絕望中把隨身所帶的一些行李憤而丟入江中。江面上因而漂浮著許許多多展開的包 袱、衣裳。池復榮家幸運的是,衛兵發現了一艘從上游漂來的空著的小船。這艘小船把她們一家人次第接送到了對岸,繼續南行。
池復榮記得擠在難民潮中,自己乾脆光腳拎著鞋子走路的模樣,也記得難民擠在火車上行至一處叫秋風嶺的地方,因為遇上陡坡,火車載 人太多而前進不得,大家下車吆喝著,一起把火車推上坡去的光景。
結婚
韓戰結束後,她結婚了。
年輕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像很多女孩子那樣說不要結婚什麼的,因為她對愛情和婚姻實在一無所知。
「少女時期,很多人追求,但是就一個女人而言,還沒有人讓我感覺到男人的魅力。後來,也開始期待出現一個可以匹配自己的男人。」 池復榮這麼回憶自己的心境,「後來看到 一個女人在四十五歲的時候結婚,結果被別人七嘴八舌說得很難聽。這個人說都這麼把年紀了,怎麼不守到老,那個人說如何如何。我想 想,不必等到那麼老了,那麼難看了才結婚吧。」
所以她就不以名位、學歷、財富為標準,只要那個人心地善良就好。這樣她結婚了。她先生一直讓她很自由。她對她先生也是。
華僑中學
之後,她沒什麼特別的工作,斷續地做過一些翻譯的事情。
一九六二年,有人問她有沒有興趣到釜山看看,那裡有一所華僑中學,缺一位教韓文的老師。
她想她和中國有這麼特別的因緣,自己也受中國老師這麼多的教導,如果有機會教中國學生,也很有意義。因此一方面為了解決自己的生 活問題,一方面基於一點報恩的心理,所以就答應了。
於是,池復榮到釜山華僑中學教書,當起老師。我們進初中那一年是一九六八年,當時,她已經在那裡教了六個年頭。
—-摘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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